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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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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今日虽也天寒,但终究是放晴了。

皇城各条主道的积雪已清,街上处处喧嚷如常,万喜再急,也不敢把马车催得太快,这辆载着他们往大皇子府去的马车行得尚算稳当。

庄和初抬眼在车中看了看。

他用马车出门的时候不多,但无论如何出门,不惹人注目都是首要的。

是以那辆现下被押在大理寺的马车经过他一番慎重斟酌,在一众高门大户的马车之中,可算得上是几乎没有什么特征可言了。

这辆马车则恰恰相反。

这辆马车新得华贵,华贵得扎眼,扎眼得让人一眼难忘,即便穿行在最繁华街道的车水马龙间,也无所遁形。

舒服倒也舒服得无可挑剔。

“这马车有何不妥吗?”

“马车妥,妥得很,是裕王不妥。”千钟在摇荡的马车中朝他凑近些,响脆的嗓音压得低低的,别有几分神秘,“您不是说,这马车是裕王送给您的吗?”

庄和初微一点头,算作回答。

千钟在庄府门口一随他坐进来,就问了他,这崭新的马车是哪儿来的。

马车这种东西,不像集市上的瓜果梨桃,现成的摆在那里叫卖,庄府的马车昨日刚被毁,今日一早就冒出这么一辆崭新的,千钟当时便觉得有点儿古怪。

只是那时满心里都紧张着来讨清白的事,否则早该想到了。

“我听说过,朝廷里有规矩,多大的官,坐什么规制的马车,都有讲究,不能乱坐,裕王给您的这个,就是三品官能坐的,是吗?”

话是求证的话,但口气里分明没有半点犹疑。

“不错。”庄和初含笑点头。

“那您仔细瞧瞧这儿。”

庄和初循着她的指点,目光落到她身旁的窗框上。

临近正午的天光被窗纸一滤,只余下纤薄的一层透进来,就这么一层,已在窗框上映出一重粼粼金华,乍一搭眼,好像那窗框是用金箔包裹了似的。

细看才能看出来,那不过就是寻常的木头,只是在漆工上花了心思。

这才是这辆马车最精妙之处。

皇城里最不缺奇珍异宝,堆砌出一辆华贵的马车并非难事,难得的是,华贵扎眼至斯,仍然毫不逾越他这么一个三品文官在车马用度上的规制。

足见工匠在平衡这二者之间下了多大的功夫。

当然,连千钟也看得出,这功夫并不是下给他的。

只看谢宗云那些人刚才在包子铺里因为那点儿向裕王献殷勤的事,就掐得脸红脖子粗,也可想而知,这马车是怎么来的了。

裕王该就只是发了句话下去,要人去备一辆三品官规制的马车,办事的人想博裕王欢心,就屁颠屁颠地去找了最好的工匠。

工匠既想讨好裕王身边的人,也不敢开罪这个即将得到裕王恩赏的三品大官,于是就有了这一辆挖空了心思的马车。

怕是连裕王手下办事的人和工匠都没想到,末了竟然是赏给了这个人。

千钟倒不是让他看这些心思,她让他看的就只是这层漆。

“您看,光这层外漆,都不是一天两天能晾透的,这就是说,裕王他是老早就把这马车备下了,少说也得有个把月吧。”

这些,早在庄府门前时,庄和初已看到了,也看透了。

是以她说话间,庄和初的目光只在马车上略略一停,便又转回到她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浮跃在窗框上的粼粼金光也映进了她一双眸子里,闪耀如骄阳。

十六七的年纪,再怎么瘦弱,脸颊也都是鼓鼓的,没了泥污的遮蔽,又经粉黛略一妆点,掩去了气血亏缺的底色,饱满得仿佛盛夏时熟透的蜜桃。

比之昨日,灵秀不减,娇俏倍增。

尤其这一双小鹿似的眼睛,这样亮闪闪地朝他望着时,仿佛这最严酷的冬日里也遍是无尽生机。

鲜活,明亮,无所不动人。

庄和初轻轻摩挲着手炉,任这动人的目光扑在他身上,眼尾缓缓弯起一点温煦的笑意。

“那又如何呢?”

千钟瞧得出这人有些心不在焉,却也不知他走神走去了哪儿,只好又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些。

“那就说明,昨天街上那些事八成是个幌子,正格儿的在今天等着您呢。”

正格儿的,确实正在大皇子府里等着他。

庄和初思量间目光微垂,不经意自她攥紧的一双手上掠过,不由得一顿。

千钟一双眼睛一直紧盯着他,见他往自己手上看,忙跟着一垂眼,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攥着个物件儿。

一块儿薄薄小小的布。

当时在包子铺里,她只是见他把这东西递过来,就老老实实伸手接了,他没吩咐拿它做什么,她便一直牢牢攥在手上。

这薄薄小小的一块布轻软得像盛夏里被正午日头晒蔫的嫩叶,在手里攥着攥着就忘了它的存在。

“我……”千钟心头一紧,好像身下坐垫上蓦地生出一片尖芒似的,一身筋骨一下子绷起来,“我误了您的什么排布吗?”

“没有。”庄和初轻笑,“只是拿给你擦手的。”

擦手?

千钟怔然看看那方已皱成一团的手绢。

被她攥了这半晌,指间的油渍已将这方洁净的手绢蹭得斑斑驳驳,即便如此也仍是一方银灰底色上透着玉白梅花暗纹的好看手绢。

而她这一双手……

昨日已经洗得很干净了,可越是洗得干净,那些泛红的冻疮、皲裂的口子与青紫交杂的伤处,在她气血不足的皮肤底色上就越是显眼,看着就像块烂掉的瓜果皮,连她自己都不愿多看上一眼。

这样金贵的一方手绢,竟还不如这样一双手上的一点油渍要紧吗?

怔愣间,身子不由得随着马车微微摇晃,千钟忽觉眼下一片光芒跃动,略一定睛,才蓦地想起,她今日穿的并不是自己那身破衣烂衫。

身上的衣料在天光映照下耀眼如云霞,想来是比这一方手绢更金贵得多。

让她把手擦干净,是怕弄脏了这衣裳吧?

猛一想通,千钟顾不得可惜这手绢,赶忙擦手。

庄和初也不知她想了些什么,见她愣了片刻就埋头擦起手来,只当她从前在街上也是见过人用手绢的,只是先前没有得他一声明确的准允,不敢擅自往这处去想罢了。

这也的确是他疏忽了。

方才见她吃完包子,想也没想便拿了手绢给她,一时竟忘了,在这副经过仔细梳洗、悉心装扮的样貌之下,仍是个昨日还在街上行乞的人。

也不怪那店家与官差一眼认不出她,甚至万喜也没觉察出她是谁。

就连他这个整日对周遭一切提着十万个小心的探事司九监指挥使,都在这张鲜活明亮的面孔前出了这样的疏忽。

这会儿若说她是个失踪多年刚被寻回的高门贵女,大概也只会有人讶异,不会有人生疑。

“方才的话,你接着说吧。”庄和初含笑道。

千钟一愣抬头,“我、我说到……”

不等庄和初出言提醒,马车悠悠地转过一个弯,外面依稀传来几道熟悉的叫卖声,听得千钟一个激灵。

从这里去大皇子府,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了。

有些话,她在那包子铺里就已经斟酌好,原想在回程的路上与他说,只是没想到突然要传他往大皇子府去,如此,就必得在马车驶到大皇子府前说完了。

“啊对,马车!”千钟边擦着手,边接上先前说到半截的话。

“裕王打您巴掌之前就把这甜枣给您备好了。您瞧瞧这甜枣……不是!您瞧瞧这马车,照理说,单冲着昨天街上那通乱子,裕王买通那些西北逃犯的事,已经死无对证了,但他派谢参军带人去救您的事可是人人都知道的,就是说,他现在得算是您救命的恩人。”

庄和初弯着几许笑意,容色平和地听着,只轻轻嗯了一声。

千钟继续道:“照他这么一顿子筹划,他可是不欠您什么的,犯得着备个这么好的马车等着送给您吗?还专门让人送到您家门口去。”

“那依你看,这是为什么?”庄和初没答,反问她。

“我看,皇帝老爷这会儿召您,八成也是裕王一早就筹划好的。”

他问,千钟便答,一边答得绘声绘色,一边也不误埋头仔细地擦过手指间每一处可能蹭脏衣裳的地方。

“他就是知道您今天必得要出门,就防着您事到临头说马车上不方便,拖延来拖延去,误了他的筹谋,这才给您早早备下了。而且,您要是不知道指使那些恶匪截您马车的就是他,这么一瞧,呀!裕王又是救您的命又是送您新马车,那可真是个好人啊,您肯定就不防着他了。”

庄和初笑笑,又问:“甜枣是这么一回事,那裕王昨日打我的那一巴掌,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越有兴致听,千钟就讲得越有底气。

“就好比这么说吧,两个神仙斗法,有个神仙想赢,但又不知道对面究竟有多大的修为,就先派一堆小喽啰去,试人家的法力,自己在旁边盯着,找人家的罩门。”

这路子听来依稀有些耳熟,庄和初还没来得及回想,就听她笃定地下判。

“昨天,裕王干的八成就是这事儿。”

以裕王的城府,拉开这般排场来迷皇城探事司的眼,定然也会捎带着料理些别的边角琐事。

比如,两度剿匪的功劳,贴在他的身上闪闪发光,把一旁只会醉酒生事的大皇子比衬得一钱不值。

又比如,用西北恶匪及州府负责押送官差的近三十条性命,栽给大理寺一口黢黑黢黑的锅,借此堂而皇之拉下些常日里不听招呼的,换些唯他用得顺手的人上去。

雍朝境内各州府刑案皆要上呈大理寺复核,如此一来,往后各州刑狱这一路的事务,裕王也是手拿把攥的了。

再比如,就如她所说,探一下日渐不安分的大皇子身边最亲信之人的斤两。

她猜得远不算周全,但也没错,起码,在裕王用心险恶这一点上是没错的。

可正因如此,庄和初才越听越是不明白。

她想讨清白的事,已经办妥了,无论他这一遭是死是活,是福是祸,谢宗云单是为着一己私欲,也绝不会放过包子铺那对儿叔侄,这道理她一定明白。

昨日她想方设法救他,是为了报那一饭之恩,今日前来为她讨清白,既是他先时在百福巷里的许诺,也是她昨夜以玉轻容的消息换的。

如此一来一去,至少,她是绝不欠他什么的。

在街上讨生活,想要命长,比嘴上殷勤更要紧的一点,就是少管闲事。

千钟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无论是裕王把那些西北逃犯藏在广泰楼的事,还是她曾见过玉轻容的事,都是在万不得已之下,她才勉强对他吐露一二。

可这会儿她竟没头没尾地忽然主动向他问起,是否算到一会儿有难?

他也只是让她上马车来而已,并没有说要带她一起面圣。

这该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动管一桩明知十分凶险,也明知与她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图些什么呢?

庄和初如此问来问去,就是想搞清楚这一点。

可她说起话来实在不是寻常人的路子,这种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问法怕是行不通了。

思忖间,庄和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千钟还在擦手,眉眼垂得低低的,看不见是什么神情,只能看见那方手绢被她小心地捏在一只手上,自另一只手的每一根手指间徐徐穿行。

不知是紧张,还是被丝绢擦痛了伤处,那双手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着。

庄和初如此静静看了她片刻,温然一笑,徐声问:“你既猜测裕王命人伏袭我的马车,是在探我的虚实,这么说,你已知道我是会武的。是昨日在巷中看见的吗?”

话音未落,庄和初便见那双交缠在手绢间的细瘦小手蓦地抖了一抖。

也就只是手上抖了一抖,千钟头也没抬一下,又颤颤然擦拭起来,开口时话音里也有些微颤。

“这种事儿,您还用得着问我吗?凭您这么高深的修为,我看见什么,知道什么,您一准儿全都有数啊。”

这是……在埋怨他吗?

庄和初被埋怨得一愣。

昨晚揭破她撒谎时,她可不是这般态度,一夜之间,这么小个人,竟能生出这么大的胆子吗?

埋怨也就罢了,还埋怨得如此阴阳怪气。

倒像是他的不是了。

庄和初正好气又好笑,就见她蓦地抬起头来,那粉面桃腮上既无委屈,也无怨怼,尽是一片认真,看得庄和初又是一怔。

千钟就这么认真地望着他,起誓般恳切地道:“但您放一百个心,我这么个讨饭的叫花子,您就是放我去城门楼子上扯着嗓子说,也没人能信我的话,我才不会给自己惹这个祸呢!”

庄和初虽还不甚明白这番话与上一番话是如何在她脑海中接在一起的,但这番话他是明白的。

这也是他昨日没有当即处置这件事的原因之一。

她在街上这么多年,定然听说过不少关于皇城探事司或虚或实的传闻,无论她听过些什么,至少也都该知道,这不是个能轻易沾染的地方。

她便是猜到了,也会装不知道,绝不会说出一个字。

千钟说话间又把自己往他身边挪了挪,挪得近了,庄和初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从头到脚的每一寸紧张,可她偏还操起了一副宽慰人的腔调。

“您这样好心的贵人,八百年……不,八万年怕都修炼不出一个来,我怎么能害您呢?您不用怕我。”

他还得怕她?庄和初被她宽慰得啼笑皆非,倒也有几分明白了。

在街上行乞为生的人希望皇城里愿意赏饭的人尽可能多一点,就好像卖肉为生的人希望爱吃肉的人多一点,卖菜为生的人希望爱吃菜的人多一点,至于给他们营生的人是个什么身份,一点儿也不重要。

她管的不是他,而是她将来某日的一口饭?

这很合理。

但又有些过于合理了。

就好像,皇城里的人都觉得裕王想要捏住他来胁迫大皇子远离朝阙,好像探事司里的人都觉得裕王想要借刀刺杀大皇子,一样的过于合理。

庄和初一时没说话。

身旁那人一双骄阳般的眼睛依旧亮闪闪地看着他,忽而又道:“您要实在信不过我,您就起个卦吧。”

作者有话要说:裕王:要不噶了我给你俩助助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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