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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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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集

京兆府又是一夜灯火通明,又是因为裕王坐在这儿不走。

又是在等谢宗云。

和上回全城缉捕那小叫花子无功而返时一样,这回他手里拎着的还是只有他那只重新灌满的酒囊,在一众努力让自己显得有事在忙的同僚眼前穿过,朝萧明宣那处走去。

只是这回从他身上掠过的那些目光不同了。

上回他们像是看到了下值回家睡觉的希望,这一回,他们似乎是在看着一座行走的坟茔。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会儿这样来见萧明宣。

但又不得不来。

因而进门前,谢宗云在院中停了停,拧开酒囊,一口气喝到底,借着烈酒灌出的短暂灼烈与麻木,阔步进去,垂目颔首,向座上面沉如夜的人实话实说。

“禀王爷,广泰楼的人……还没信儿。”

谢宗云不往上看,只闻着味儿就知道,萧明宣今夜没在喝茶。

在喝酒。

见他进来,萧明宣一言不发,只淡淡看他一眼,就转手拎起那把银光湛湛的酒壶,壶身才一略略倾下,细注便泠泠而出,落进一只仅一口大的酒杯里。

谢宗云颔首听着,只觉得那小小一口酒杯好像无底洞似的,那令人心慌的泠泠之声响了许久,才乍然止住。

这一止,又觉得四下里静得骇人。

待萧明宣沉沉冷冷的话音一起,又让人有些怀念这骇人的寂静了。

“我给了你整整一日,人,你找不到,说法,总要有一个吧?”

来这一路上,谢宗云想过无数种说法,最后精挑细选留下三个待用。

但到了京兆府大门前,在昏黄灯火的照映下,一眼看见印在台阶上的半个浅浅的泥脚印,这些说法就一下子全然否却了。

“回禀王爷,”谢宗云老老实实答,“下官惭愧。广泰楼火场里没有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暂时,还没法推知发生了什么。”

谢宗云老实得不同往常,萧明宣也平静得不同往常。

不叱也不骂,没有电闪雷鸣,只有暴雨前压顶黑云一般阴沉的嗓音,自座上冷然传来,“谢宗云,你在本王这里,可不是第一天办这样的差事了。”

“下官知罪!”认罪的话一出口,谢宗云又觉得冤得慌。

便是到了阎王殿上,也没有不容人辩上一句的道理,酒劲儿怂恿下,谢宗云胆气一正,又接上一句,“但下官自问没有任何疏失。”

萧明宣听着,一言不发。

谢宗云已是不吐不快,“王爷明察,此事从头到尾都没经过第二人的手,全是下官亲手操办,他们酒里的药是下官亲手下的,也是下官挨个检查确认过他们确实昏睡,才亲手放的火,下官实在想不出,这里头有什么疏失?”

“你没有什么疏失。”萧明宣一叹,“疏失在本王。在本王亏待了你,逼得你不得不与大皇子那边勾搭上了。”

谢宗云一愕抬头,“大皇子?下官绝没有——”

这回不待他再辩一句,萧明宣已话音一寒道:“你与庄和初在孟记包子铺唱过一出什么戏,可要本王把秦三宝喊来,再与你唱上一遍吗?”

谢宗云喉头一窒,哑然无声。

秦三宝就是那日在包子铺里的另一个京兆府官差。

今日裕王在这里一坐,为的什么事,京兆府里必定是很快就传遍了的。虎落平阳尚要遭犬欺,何况他也不过就是裕王脚边的一条狗罢了。

常日里他狗仗人势,待别的狗不算宽和,如今眼见着他要倒霉,别的狗趁势上来叼他一口,不算什么稀奇。

只要裕王不当回事,那就不是事。

可听着萧明宣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不但当回了事,还当了最大的那回事。

难怪,京兆府门前会出现那个人的脚印。

“王爷!王爷息怒……下官就是生出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背叛王爷啊!”

谢宗云膝下一软,“咚”一声跪到地上,又手脚并用地朝前爬了几步,到底没敢真的爬到那人脚下,只顿在一步开外的地方,惶惶然摇尾乞怜。

“求王爷您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一天……不!一夜!就一夜,天亮前下官一定给您一个交代,一定!”

“不麻烦你了。”萧明宣淡淡说罢,不由他再求,便扬声一唤,“金百成。”

话音一落,就见室中光影微动,自萧明宣座后的乌木屏风后走出一个人。

一个容貌平平无奇,身量也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身上一袭平平无奇的乌黑劲装,唯有腰间那把佩刀,一看就是官家的东西。

大门前台阶上那半个泥脚印就是他留下的。

裕王府侍卫统领,金百成。

金百成就是这么一个人,常日很少贴身随在裕王身边,就是在,也很难注意到他人在哪里。

好像阎罗殿的鬼差,他一现身,就意味着有人要被带去阴曹地府了。

谢宗云虽早料到他在,可亲眼见着他出来,还是不由得悚然一惊,被烈酒灌满的胃骤然一缩,几乎要呕出来。

“王爷——”

萧明宣目光一转,好似终于想起那杯斟出多时的酒,悠悠捏到手里。

那平平无奇的男人就在萧明宣一副唇舌都被酒占去的工夫,向谢宗云平平无奇地走过来,以平平无奇的嗓音,平平无奇地开口。

“谢参军,我们莫扰了王爷品酒,还是去刑房叙话吧。”

月落日升,便是腊月二十四了。

庄府里一夜太平。

千钟一早起来还是与梅重九去十七楼听书识字,临近午饭时,庄和初过来将千钟唤了出去,说是与他一起出门办点事。

庄和初没有多言,千钟也没有多问,甚至猜也没有多猜。

这些日子她已参悟明白了,难怪从前极少在街面上见到庄和初,这人只要不声不响地出一趟门,去一个地方,露一次面,就把好几桩事一并了了。

说他究竟是为着哪一桩出的门,都不是,也都是。

所以眼见着马车载着他们驶入城南街,扎进一片熙攘喧闹,缓缓停到这条街上离广泰楼最近的那间酒楼门口时,千钟也一点不觉得惊异。

庄和初进门要了楼上两处不挨着的雅间,又要店家给两处同时上一样的菜。

千钟原以为这是给同来的云升和风临也做了安排,却不想,庄和初与店家交代罢,又转对这随行护卫他的二人说,让他们就在楼下大堂寻个清静处坐,自行点些喜欢的吃。

而后,就只带了千钟一人上楼。

两处不挨着的雅间,同时上一样的菜,就只带她一人上去,这里头的古怪比正午的日头还显眼,已由不得千钟不去猜了。

“大人,您是要在这儿悄悄见什么人吗?”千钟一落座就小声问他。

正值饭时,酒楼后厨里菜备得齐,引他们上来的小二退出去不多会儿,就带着冷冷热热的一堆菜品回来了。

待一应碗碟都码上桌,小二殷勤地道声慢用退出门去,庄和初才不急不忙地回答她。

“晚些还有一位朋友来。”

庄和初这话的重音落在“朋友”二字,千钟却诧异在那个“一位”上。

待一个人,却要在两下里摆两桌一样的饭?

千钟越发糊涂了。

“不必管他。”庄和初轻轻将这最显见的古怪往旁边一搁,执起自己手边的筷子来,“与你到这里来,是为着另一桩事。”

千钟忽然想起来,昨夜他是说过,拿广泰楼的人下落一事下饵钓那眼线的法子能不能用,他要想一想,今日与她说。

今日偏是到这么一间离广泰楼最近的酒店吃饭,无论他要办几桩事,必有一桩是与广泰楼脱不开干系的。

“您差遣就是!”千钟一下子提起精神来。

庄和初温然笑笑,一开口却支到了一个几条街外的地方,“宫中有话来,明日要你我一起入宫谒见皇后。”

乍一从自己的猜度里回过神,领会了这话里的意思,千钟刚提起的一把精神瞬间都成了错愕,把眉眼间的笑意像近前的那碟蹄花冻一样凝住了。

“去……去皇宫里,见皇后?”

“你我顶的毕竟是先帝赐下的婚事,你又有县主尊位,皇后在大礼之前召你进宫见一见,也是为表礼重之意,不是很麻烦的事,不必紧张。”

庄和初含笑徐徐与她说罢,笑意微微一浅,又含着几许歉意道。

“这婚事,退是退不掉的,不过,你放心,成也成不了。”

退不掉但又成不了,这婚事是要怎么处置,千钟还没从要进皇宫的惊诧里缓过劲儿来,一时无暇参会。

正混沌着,就见庄和初夹起一块晶莹油亮的红烧肉,送进她面前的碗里。

“明日入宫虽不是什么麻烦事,但宫中规矩森严,礼数繁巨,有些可省,有些万不可省。其余的,待晚些回去,银柳会一一讲给你。我只教你一样。”

庄和初说着,略扬了扬那只刚为她夹过菜的手。

“用筷子。”

千钟怔然一愣,脸上腾地涨红起来,抿唇低低垂下头,一双手也自桌案边慌地缩了下去,局促地绞在一起。

她自小在街上讨饭,唯一使过的餐具就是讨饭的碗。

入庄府之后,她与庄和初只有那夜在湖心亭中同席吃过一顿烤肉卷饼,那一顿一直是庄和初在为她忙活,从头到尾都没有需要她动筷子的地方。

每到她单独吃饭时,又有银柳在一旁为她布菜,她只要拿勺子将碗里的饭菜扒拉进嘴里就好,也不必她去使筷子。

她原本为着使筷子的事还狠狠紧张过。

丢不丢脸的事,她都没有想过,就只怕不会使筷子而没法把近在眼前的饭吃进嘴里,还怕筷子使不好,会把饭菜掉得到处都是。

她倒是能把掉到桌上地上的拾起来吃掉,可污了桌面地面,污了衣裳,凭白给旁人多添一大把麻烦,免不得让人嫌恶,就算不会再像从前在街上那样动辄挨打挨骂,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也萌生过自己悄悄学一学的念头,但一事连着一事,这一时用不上的一事就被她一再迁延,拖到了今时。

这些日子一直没遇着让她非使筷子不可的时候,千钟还暗自庆幸过。

却不想,庄和初竟连这点事都看在眼里了。

“我……是我躲懒,我早该好好学。”千钟好容易挤出句话来,语声哽塞。

纵是她快要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了,庄和初还是能清楚地看见,那一片从耳根一直延伸到脖颈的涨红。

庄和初不由得心头一软,搁下手中那惹她如此的筷子,原就温和的话音又格外软下了几分。

“没有什么应该学的,常日吃饭,是为着自己,只要自己方便就好。”

她第一次来庄府,在那供桌前抱着肘子大啃时,庄和初便想到这件事了。

后来她真的住进府里,为着她吃饭方便,他特意嘱咐过姜浓,类似多刺的鱼肉之类必得用筷子才能进的饭食,都不要直接送去,只能剔好鱼糜做粥,或是做馅,一切以她方便为要。

也就是见她能习惯吃饭时由旁人布菜,若她连这也觉得不自在,庄和初便打算让银柳也不要伺候在旁,由她一人怎样舒服就怎样吃。

人活于世,最是自在随心难得。

他这辈子是一丁点也得不到的,能看着旁人得之一二,已是快事。

庄和初有些无奈地轻一叹,“眼下不得不教你,只是为着应付明日进宫。皇后可能会赐饮食,宫中规矩,便是用块糕点也不能直接动手取。为防万一,才定要你临时抱个佛脚。便是此番学会了,往后吃饭还是不必一定用筷子的。”

千钟似是有些不解,迟疑着抬起头,朝他望过来。

庄和初明白她不解的什么,又轻一笑道:“用筷子这种事,和读书写字,和武功,都是一样,哪怕是用得极为纯熟了,用与不用也都在自己,只要不是非用不可的时候,不想用,就可以不用——”

话音未落,房间的门“啪”一声从外破开了。

“是吗?我倒要领教领教。”

千钟陡然一惊,转头看去,就见那豁然洞开的门口站着个她虽然认得却又有些眼生的人。

是谢宗云。

却不是惯常在街面上见到的那个一袭皱巴巴的衣衫、胡子拉碴、浑身醉意却眼里闪着精光的谢宗云。

今日这人不知怎么了,破天荒地换了身干净齐整的锦袍,乱糟糟的胡茬子也都刮了个干净,却又一点儿不见有多么精神。

脸色与唇色淡白一片,双目却是一团赤红,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这架势,可不像是什么……朋友。

庄和初却只被那破门声微微惊了一下,便如微风掠过的春日水面,很快又是温和平静的一片了。

“县主去另一间吃吧,先吃饱,旁的晚些再说。”

千钟在这突如其来的错愕间懵然一怔,又恍然彻悟。

庄和初今日要待的那个朋友,就是眼前这来者不善的谢宗云,而另一处雅间里的饭菜,才是为她备的。

千钟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一字也不多言,一把抓起庄和初给她夹了红烧肉的那只碗,小心翼翼地闭着一口气绕过通身煞气的谢宗云,一溜烟就出去了。

空出了席位,庄和初才又和气地道:“谢参军请坐吧。”

谢宗云沉着步子进来,随手把那道被他破开的门关上,再一垂手,就按在了腰际。

常日里这处挂的都是他那只酒囊。

今日不同。

今日挂在这里的是一把刀。

“免了。”谢宗云如紧盯猎物的虎豹,牢牢盯着庄和初,缓缓抽刀,“初次交手,不知庄大人惯用什么兵刃?”

庄和初看着自他手中渐渐抽出的寒芒,如澹冶春山,温然而笑。

“别人的兵刃。”

作者有话要说:庄·出一趟门办八百件事·和·打架使别人的兵器·初,雍朝节能减排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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