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若童看人很准，她确实喜欢毋澄真。美人师兄当前，哪怕她通宵打了一夜牌，第二天遇上时眼里还是亮晶晶的。若没有眼底那片青黑，实实在在是个阳光开朗的乖乖师妹。

毋澄真轻轻摸摸她的头发，问她会不会头疼。

她主动仰起头把脑袋往他手掌里送，像小猫一样亲昵地蹭蹭他。发丝贴在掌心，随着动作发出一点点摩擦的声响，落入耳中却分外清晰。毋澄真若有所思，很快明白过来。

太近了。

真的好近，几乎是贴在他身上的。

在她含含糊糊地撒娇，说不清到底疼还是不疼的当口，毋澄真碰碰她的脸，把因为哈欠而堆在眼角的泪水抹净。

他垂首，道：“师父。”

余下二人这才注意到左若童。长青本来还在因为大师兄跟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姑娘黏糊而咧嘴，见状连忙跟着低下头，恭恭敬敬叫了声师父。

就剩她还仰着小脸，大眼睛澄明如水，整个人看着都软乎乎得好捏。

左若童看向毋澄真，准确说是他指节上残留的湿意。

澄真虽是首徒，却从不曾让他因教养而为难过。沉稳、勤谨，却不孤僻、不死板。

法侣财地，他缺的何尝不是一个合适的道侣。

左若童当时说要她为这个徒弟做道侣绝非临时起意，出于种种考虑，这是最好的结果。

很好。

左若童笑。

当然很好，理应如此。

所以，哪怕他还被禁锢于梦中那方水池边也不要紧。

安静了半晌，长青有些莫名其妙，正犹豫要不要出声时便听左若童慢慢道：“长青，你回来了。如何，有结果了吗？”

他说着突然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偏头靠近她的脸，声音很轻，因而更动听几分。

“眼泪擦干净，去把脸洗一下。”

她眨眨眼，缓了一下。毕竟眼睁睁看着这么一张艳光四射的脸贴过来对心脏还是有一些负荷的，何况，这是左若童院外，要她去洗脸，和邀请她去家里坐坐喝杯水有什么区别？

修长的手指根骨分明，无一分多余的皮肉，隔着衣物与肩膀相碰时便像什么硬物抵上软肉，或是凉风裹上来。

她憋笑好辛苦哦。

——陆爷，你师父他明目张胆地勾引我啊！

可惜瑾儿不在，左门长的面子也需照顾一下。

她一遍又一遍地咬着下唇憋笑，左若童扫了她一眼，面不改色，继续道：“澄真，你也去，帮帮言姑娘。”

言九：“……”

言九：“哦。”

果然人一上年纪就爱保媒拉纤，她还是不怪若童。

长青：“……”

洗吧洗吧，你们就洗吧，洗得三一门就剩他一个人干活。不是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是这位怎么洗脸还要人帮忙？

就这么娇气？

对，张之维认证，就是这么娇气。

娇气，还嘴硬。

高兴了给他扔着玩也没事，不高兴能大半夜爬过来吨吨锤他。青竹苑算不上什么名门，也不大，但在本地声望不小，有几分薄财，安置他们师兄妹不难。

一位是天师府的高功，一位又刚救了青竹苑门下弟子，待遇就算比不上左若童，自然也不会太差。

能吃饱饭，连屋子都是一人一间，她两眼放光，噔噔噔就冲着那张小床跑过去了。

半夜她突然回过味来了，放在以前她能看上这条件？都是张之维帮她把人生从易如反掌过渡为难如登天，她才会这么惨的，这穷酸样活像个师范毕业的。

越想越气，言大小姐一脚把被子踢到地上去。

四下漆黑寂静，骨头被压得轻轻响了一声，张之维随之睁开眼。盖在身上的薄被莫名鼓起一团，他却半点不害怕。

——师妹呀，可算想起他来了！

师妹身子不重，到处都软绵绵的，蒙在被子底下动来动去时跟只扒着人到处乱踩的小猫没什么分别。张之维一扫困意，正打算拍拍她，一只手抢先一步伸出来摁在他胸前。

这家伙衣服有点散了，她顺手往里摸了把。

……捏一下。

……

再捏一下！

不管手上什么动作，她总归是冷着一张小脸，趴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命令道：“张之维，我睡不着——把苗苗还给我！”

苗苗？谁啊——哦，张之维想起来了，是他做的那个娃娃。师妹以前给他看过一张照片，背景看来是在唐门，林荫下她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猫，看起来怪好玩的。

“张之维，你真可怜，你连大熊猫都没摸过，你这辈子都完了，唉！”

师妹摇头叹气，张之维没感觉有多遗憾，因为他当时正忙着揉搓师妹。

他后来凭着印象照那大猫缝了个娃娃，太成功也有太成功的坏处，这不，师妹老惦记着要娃娃，都不要他了。

他当然不能给，气得师妹踩着他喵喵大叫。

张之维忽然想起最早最早的一个晚上，师妹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进到他屋里来的。墙壁与地砖都被连绵的雨浸透，使夏夜变得潮湿闷热，变成泥浆稠乎乎流淌。

她一来，翻手就掀了屋顶，张之维看见灰暗天空中的亮处，是一片大好月光，与一阵凉风袭人。

尽管起初她好像还不太喜欢他，可他从那时起就很喜欢她了呀。

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张之维展臂环住她，抚着她的背脊施力下压，一分不够便加一分。她随之趴伏在他身上，却还非要再用膝盖顶顶他腰侧抒发不满，这之后才肯乖乖被他裹上被子好好放到里侧去躺着了。

“师妹呀，”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在细细的呜咽声中笑道，“你真的好可爱……”

“打住，一个字都别多说。”

她也没多说，但如果一定要她来说的话，那么——

她其实羡慕了张灵玉十数年，羡慕他的师父能俯道视世，逍遥云壑。

为什么张之维不能先杨烈一步把她带走呢？

就因为他不认识她吗？

坏！

张之维多挨了一拳。

–

值得长青亲自走一趟去调查的自然不是小事，牵涉到先前逃脱的东洋异人，他加倍谨慎，是以多耽误了几日。

倒不曾想回来居然还遇上知情人士了。

京夫人她熟，后来唐妙兴和别人说这些事她跟着听了一耳朵，前因后果还算清楚。单子是上面的人下的，接单后不死不休是规矩，可谁知那边竟突然撤单，所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撤单不稀罕，何况上面一贯是且战且和，朝令夕改更是常事。

不过，唐门不插手不代表她也不能。

反正都撞上了，顺手的事而已，也不麻烦。

“诶，左门长，就让小九去嘛——我师叔因为这件事生了好大的气呢，都不理小九了啦。您也不想小九一回家就被师叔拿家法打吧？求求您啦，就答应小九吧，交给小九一定没问题的！”

左若童轻柔却又有些促狭道：“哦？你原来也会怕师叔？是我如今眼力不济，竟错看你了。”

小孩摇摇他衣袖：“哎呀——左门长——”

大盈仙人只是看着和善，实际上并不好对付。为了求他她着实费了点力气撒娇，累得不行时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左若童才笑了笑，应了声好。

“小言九，那就提前祝你得偿所愿——与师叔和好不易，以后可要愈发勤谨恭敬了，嗯？”

微微笑了笑，他沉缓道：“你毕竟吃过亏，我让澄真和你一起去可好？你愿意吗？”

接连两个问句，她琢磨着左若童的语气，想要抬头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要她做别人道侣时没有问，要澄真帮她时也没有问，现在却在问。

这是给她机会么？

——不好。

——不愿意。

想听她说，女孩子声音软绵绵湿漉漉的，不管说什么都好听。

她微眯着眼在他腿上蹭蹭脸，眼皮抬了抬，还没看清就被左若童捂住了眼睛。

她握住左若童的手腕，笑道：“好呀，小九当然愿意呀！”

左若童顿了顿，狭长漂亮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无奈与了然，于是放开了手。

–

长青觉得这小丫头阵仗实在很大，办个事居然值得自家师兄和天师府高功二位作陪。

她突然扭头对上长青的目光，若有所思，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虽然没接到师父的指示，不过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还真不小，她若真想自己帮忙，长青不介意一起走一趟。

看她表情严肃，怕她真有什么重要的话说，长青俯身过去，听见她趴在耳边道：“这么看着我，你也爱上我了？”

长青：？

言九：“承认吧，其实你也很为姐着迷吧。”

长青看向大师兄。

毋澄真对他笑笑，后者干脆地起身走人。

毋澄真：“好了，继续说吧。”

长青确实靠谱，连京夫人现如今的藏身之处都查得明明白白。虽然还是习惯性藏身于山林之中，却比上次高调很多，说是处公馆都不为过。除却军方与侍从，连宾客都不在少数。

情况比上次复杂一点，她其实也没什么计划，要说清的不过是两件事罢了。

一、她一个人动手。

二、不杀，只废。

左若童宽和，毋澄真其实也不喜欢将人逼到绝境上去。可中间亘着国仇家恨，便不讲那些了。他并不十分赞同这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不过——

如果她想要，那便如此。

毋澄真闭口不言，更不加反驳。

张之维无可无不可，一口应了。他一早就知道师妹本性纯良，不亲人不给摸都只是一时的，她是很好很乖的。

所以——

怀义，你真不能给她磕一个道歉吗？

实在不行给他师妹赔点钱，反正藏那么多，不花也是放着。

–

是夜，林中静寂。

一捆线香迎风自燃，被人插进松软的泥土中去。青烟四散弥漫，香味越来越浓郁呛鼻，她盘腿安然端坐其中。

不一时几只大大小小的黄鼠狼尽数被引来聚在她脚边，试探着碰碰后有胆大地便开始往人身上扒。

更会来事的已经在捏腿捶肩了。

她舒了口气，双目微睁，道：“大仙啊，替我带句话，答应我我就再给你们上一把香。”

–

李慕玄接过纸张后忍不住摆着手在面前扇了扇，试图驱散这股对人来说有点过劲的香气。

香得他头疼。

他烦的不行，展开薄纸随意扫了眼就扔到一边去了。

……

什么玩意儿？

李慕玄反应飞速，抢在大师侄之前夺回那张纸，再度展开细细又读了一遍。

他这师侄识字与否尚且存疑，本来也就是一时好奇而已，见他如此反常，不由来了精神，跟着就凑上去了。

也许是跟苑金贵待久了，他们这伙人都有点爱凑热闹的毛病，见状本来到处乱坐的几个互相对了个眼神，下一刻便全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李慕玄身边去了。

“嚯——小李子你行啊——”

“这，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绝对是——”

满屋就剩那么一个人稳坐不动，谁知李慕玄却偏偏叫起他来了：“掌门——这……这……”

无根生笑了声，无奈应道：“哎！我教你——我教你怎么办！”

他伸直手臂：“宝贝儿，那纸……别攥那么紧了，给我看一眼先？”

无根生扫了眼。

无根生定睛一看。

无根生：？

寥寥数字，都是中文：

山花烂漫处，你我相见。

（不来不是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