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白暗叹那戴石青色帷帽之人居然肯为了一个琴伎主动现身公堂，正想问赵姝儿那人的身份，赵曦澄冷不防开了口：

“是谁？”他声音冷硬如玄铁，把赵姝儿吓得一激灵。

“是李奈。”赵姝儿忙回道。

“李奈？前守境大将军李长安之子李奈？”黎慕白诧异问道。

“嗯！就是被皇帝伯伯指婚给卫韶樱的那个李奈！唉！真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如此丧心病狂之人！”赵姝儿道，“我正想找你，就是想让你陪我去庆阳姑姑那里一趟。这下，卫韶樱肯定很难过，她唯一亲如姐妹的朋友罗小绮被她的未来夫君李奈毒害了······”

赵姝儿的声音愈说愈低，黎慕白知她难受，欲去拍拍她的手，一张罗纹笺从她袖兜里飘到赵姝儿交叠而放的双手上。

是赵曦澄画有侏儒朱三画像的那张罗纹笺。

赵姝儿拿起一看，问道：

“白黎，你怎么会有这人的画像啊？”

“郡主认识这画上之人？”黎慕白问道。

“嗯！认识！这是一个戏人，我跟六哥去宝津楼看过他的戏。他叫朱三，是一个侏儒，在一个杂喜剧里演一个术士，特会插科打诨，我和六哥看他的戏时，被他逗得不行。”

黎慕白心中一沉，朝赵曦澄望去。赵曦澄也正看向她，似乎明了她的想法。

“郡主确认这画上之人就是演术士的戏人朱三？”黎慕白正色问道。

赵姝儿见黎慕白神色冷峻严肃，亦郑重重重地点了点头。黎慕白本还想去找兖王赵暄洁确认下赵曦澄画的人是不是侏儒朱三。现下好了，有赵姝儿的证实，正好省去她跑一趟。

“白黎，那个戏人朱三跟这个案子是不是有牵涉？”赵姝儿问道。

“郡主还记得上巳节城郊小树林水晶兰下挖出的那具骸骨吗？”

“记得！当然记得！我们去义庄检验时，你还说那具骸骨很奇怪，说什么依骨骼的长度来看应是六七岁小儿，但依骨骼粗度来看，却像个成人——”赵姝儿突然顿住，捂着嘴惊叫道，“白黎，你的意思是那具白骨就是那个侏儒朱三？”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认，我需要拿着这画找人证实。”

“我要跟你一起去！”

“殿下？”黎慕白向赵曦澄征求意见。

“双钗案本是我主理的，既然案子有变，这画像，我自会着人去你说过的幸存孕者家里确认，反正这里已距大理寺不远了。”赵曦澄沉声道，“我们一起去公主府一趟。”

赵姝儿本就打算去看望卫韶樱的，听赵曦澄如此一说，立即同意了。赵曦澄拿过黎慕白手中的赤玉彤管，在一张罗纹笺上写了几行字，然后与朱三的画像一起叠好，出了车厢。

不一会儿，杜轩带着赵曦澄交给他的罗纹笺与画像，朝大理寺行去。杜轶驾着车，调转方向，朝庆阳长公主府行去。

一时抵达公主府，庆阳长公主却不在府内。府中下人说长公主今日一早带着卫韶樱去了宫里，卫昌则在鸿胪寺当值还未回府。

黎慕白想起鲁嬷嬷说过罗小绮在上巳节曾为卫韶樱带过一把桃花，且罗小绮毒发前一日也去过公主府，便暗中让赵姝儿找个借口留了下来。

赵曦澄在前厅等候，黎慕白陪着赵姝儿去后院找近身伺候卫韶樱的侍女。

府中合欢树枝叶已茂密不少，合着碧瓦朱甍，相映成辉。黎慕白瞧着这公主府自建府至今，已近二十年，却仍如贝阙珠宫般金碧荧煌，一派郁郁巍巍，可见当年先帝确实十分宠爱庆阳。

两人在一仆妇的引领下，找到了卫韶樱的侍女。那侍女正是卫韶樱的贴身侍女之一，赵姝儿曾见过。黎慕白不着痕迹地借赵姝儿之口，得到侍女证实，罗小绮确实曾在上巳节那日给卫韶樱带过几枝桃花，还给长公主也送了几枝桃花，并拜见了卫昌；罗小绮也确实在选妃那日来过公主府，并与卫韶樱一起喝了茶，吃了点心果子，又拜见了长公主，并且回去的时辰很晚。

黎慕白问那点心果子是哪些，侍女说是罗小绮带来的四味糕和两人常吃的一种小果子。小果子当日厨房还剩了些，大理寺已检验过。侍女还告诉二人，这小果子是公主府自制的，罗小绮特别喜欢吃，每次来时都会吃上一些，回去时也会带上一些。

赵姝儿说自己也曾在公主府中吃过，味道确实不错，并问侍女现在还有没有。侍女说有，并让一个小丫头去厨房取些过来。不一会，那小丫头端了一碟小果子来，赵姝儿直接抓取一把丢在嘴里。

赵姝儿让黎慕白也尝一尝。那果子比较小，比绿豆大点，色泽淡黄，香气馥郁。黎慕白从白玉碟里轻轻拈起一个放入嘴里。哪知那果子十分滑溜，还未等她咀嚼，就已下到喉咙去了。旋即，一股木樨花的浓香充满整个口腔，连一呼一吸都馨香四溢。

黎慕白口齿噙香，连连赞叹，怪不得罗小绮喜欢这个小果子。侍女告诉她，这个叫木樨丸子，掺入了木樨花蜜。

赵姝儿笑黎慕白不会吃，告诉她这个丸子她一次要吃三四颗才过瘾，因为这样吃嘴里的香味可以留得更久。侍女也笑着附和，大家都是一次吃好几颗的。

黎慕白问罗小绮是不是也这样，侍女回道罗小绮吃得更多，一次可以吃上五六颗。她点点头，盯着捏在指尖的木樨丸子，突然发现那粒丸子沾了几点绿色。

“这带点绿色的木樨丸子是不是味道上有区别？”黎慕白问道。

“哎呀！该死！”侍女接过一看，“可能是不小心染上了水芹菜汁。”

“水芹菜汁？”黎慕白心中一动，忙问道。

“最近不是水芹菜最嫩的时节嘛？我们长公主十分喜欢吃水芹菜了，每到这个季节，我们驸马爷就会吩咐厨房多用水芹菜做一些不同的菜品来。”侍女道，“这木樨丸子可能不小心就被染上了水芹菜汁······”

黎慕白赞叹驸马爷对长公主真是尽心。众人一听，叽叽喳喳说开了，言语间全是卫昌对庆阳的好。

赵姝儿见天色不早，怕回府迟了遭责罚，欲要告辞。

黎慕白问侍女能不能把木樨丸子送一些给她。见二人喜欢，侍女亲自去厨房包了两份，分别送给赵姝儿与黎慕白。

临走时，赵姝儿请侍女转达自己改日再来看卫韶樱之意。

出了公主府，天色已是向晚，赵曦澄便先送赵姝儿回端王府。刚走没多远，杜轩就与大理寺少卿蔡修拙等人赶来。

原来，大理寺刚接到报案，锦屏街余音阁发生了命案，死者是琴霜，大理寺卿王赟已带人前往，并遣了蔡修拙等人来禀报赵曦澄。

赵姝儿一听，不想回府，便打发人去端王府传达一下。

锦屏街虽然发生了命案，却仍是香车宝盖不息，笙歌燕舞未止。一行人浮光掠影般穿过缀锦结绮的丛楼群院，急速抵达位于街尾的余音阁。

余音阁已被围了起来，客人与伎人们早已在接受盘查。黎慕白随着赵曦澄等人，快步来到余音阁后院的霜降馆。

“好臭！”赵姝儿刚到门口，便捂着鼻子对黎慕白说道，“是野芹的臭味！”

黎慕白心底一沉，目光扫过霜降馆。

王赟正带人准备验尸，见赵曦澄几人进来，忙上前招呼，然后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今日李奈主动投案后，余音阁的余妈妈便要领走琴霜。大理寺没有证据证明琴霜触犯了律法，且李奈道他去余音阁只是听琴霜弹琴。王赟便先放了琴霜，但还是暗中遣了衙役一路跟踪。

琴霜回到余音阁后就一直未外出。余妈妈正在叫屈，她也不知道琴霜好好的，怎么突然人就不明不白地没了。

赵姝儿与黎慕白走近琴霜尸首，那臭味愈加浓烈，熏的人直作呕。赵姝儿拿出随身携带的丝帕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杏目，然后两手绕到脑后，把丝帕的两个末端交叉，打了一个结。

黎慕白也掏出一方帕子，却是一块雪青色绣着梨花的绡帕。这绡帕，是上次赵曦澄扔给她拭泪的，后来她洗干净准备还给他，却一直给忘了。

赵姝儿催她一起搭把手，她看了下手中的绡帕，又望了下赵曦澄。赵曦澄正跟王赟说着话，似是没注意到她。

黎慕白心一横，终是学着赵姝儿的样子，用绡帕蒙住口鼻后，再把绡帕的两个末端在脑后系成一个结。

琴霜侧倒在琴架旁的地上，面上还覆着浅桃红面纱。黎慕白轻轻揭开面纱，准备验尸。虽然琴霜的面色发青，嘴巴大张，双目微凸，五官有些歪扭，白皙的两颊上有几抹极淡的粉色疤痕，但仍可看出是个标准的美人。

黎慕白一声叹息，想起之前还听过琴霜的几次琴，琴音里的旖旎缠绵哀婉苦恸犹萦绕耳畔，现在却是琴在人亡。

琴霜的尸首呈痉挛妆，地上还有一些呕吐物。赵姝儿拉开琴霜的雪白罗衣，发现秦霜的身上也是红红一片，与罗小绮的中毒症状一模一样。

而且，琴霜的呕吐物里也有香味。

赵姝儿隔着丝帕，低声告诉黎慕白那香味是木樨花的香味无疑。

蔡修拙拿起一碟金色糕点问讯余妈妈，余妈妈说那是甜安街的木樨糕，是李奈今日托人送来的，因为琴霜一向喜欢吃甜安街的木樨糕。

赵姝儿拿过那盘木樨糕，掏出银针进行检验。

黎慕白正蹲在地上检验尸首，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

“郡主，需不需要在下帮忙？”

黎慕白抬头一看，是大理寺那边的一个中年模样的仵作。

那仵作见认错人了，忙歉意道：

“是白黎姑娘！对不起，是在下看岔眼了！”那仵作又解释道，“你和郡主都蒙着脸，又都是着女扮男装，不细看还真容易弄混淆！”

黎慕白道了声无妨，朝赵姝儿看去。赵姝儿今日穿了一件灰蓝色男式袍子，头发梳成一个简单的顶髻，背影确实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心中一动，黎慕白拿过浅桃红面纱，重又覆在琴霜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凝思一会，又扫环顾室内，只见绣着白玉兰屏风旁边的立架上，搁着一件白色衣裳。她记得之前那里是放着一只褪色的翠羽毽子的。

她走过去，拿起衣裳一看，是一套白衣白裙，还有一条白色面纱，像是琴霜弹琴时跟在左右的那个侍女平日之装扮。

黎慕白沉吟了一下，放下衣裳，问余妈妈毽子去哪里了。余妈妈道她也不知道，并说之前是有两只毽子的，后来丢了一只，剩下的那只就一直搁在立柜上。

黎慕白又问余妈妈丢第一只毽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余妈妈告知是上巳节后。

大理寺仵作翻过琴霜尸首，准备再次检验。余妈妈眼尖，一下就看到那里有一只毽子。

黎慕白捡起一看，毽子已变得皱巴巴的了。这应是琴霜中毒后挣扎所致。

赵姝儿检验完毕，那盘木樨糕没有毒性，王赟命人前去甜安街再次查验，蔡修拙留下来完善后事，他自己则回大理寺连夜审讯李奈。

直到出了霜降馆，黎慕白握住那只毽子，仍沉浸在案子之中。

月色灯光交织如梦，隔墙的笙歌笑语叠叠漫漫，如微风簇浪般细散开来。

真是说不尽的繁华风流、纸醉金迷！

黎慕白与赵姝儿跟在赵曦澄与王赟身后，一起出了余音阁。门首，凉王府的马车正候在一旁。

王赟笑着和几人作别。黎慕白从案子中回过神来，忙把毽子递给他。王赟接过，欲问几句她对案子的看法，她却直接走开了。月华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色，他的眉眼，有些冷然孤寂。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缕女子的歌声远远飘来，夹杂在密密隐隐的欢笑声里，有如夜风般纯净，又如夜风般无奈。

王赟的眸里似乎也落了一层霜。他睼了黎慕白一眼，牵过随从手中的马，一个翻身上去，与一众人等打马离去。黎慕白转身，却见赵姝儿正盯着王赟离去的方向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