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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 二琴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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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曦澄走过去,把窗户重又关上。

隔门开启,卫昌一袭华服,从帷幔中走了过来。

他身量中等,五官甚为端正,眼尾平直,看上去比庆阳要年轻不少,给人一种温和端方之感。

他走到庆阳下首,停住,目光全部倾注在庆阳身上,如同凝视一件稀世珍宝。

“庆阳,你真要信这些胡话?”语调温柔,带着一丝痛。

庆阳怒瞪着他,不语,眸底冷不可言。

“这么多年以来,我待你如何?”卫昌一面说,一面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庆阳手边的高几上。他眸底溢出心伤不已,又含上了缱绻柔情,一副似是受了极大委屈但又无怨无悔的模样。

庆阳有一霎那的失神,不由开口问道:

“我问你,你给我一句实话。我这几天在宫里喝的缓解头疾的汤药,里面是否加了米囊花之果?”

“米囊花之果有镇痛祛邪热之效,古今医书上均有记载。”卫昌迎着庆阳的目光,声音又缓又柔,“当年,为医好你的头疾,我遍览古今医书,寻到米囊花的药理后,还特意拿给你看过。后来的疗效也证明,米囊花之果对你的头疾颇著成效!”

“当年我确实看过。”庆阳一直绷着的脸似有些松弛。

“是药三分毒。”黎慕白觑着庆阳长公主脸上开始松动的神色,忙正言厉色,“驸马爷是不是忘了,医书上还载有——以米囊花之果入药,虽可镇痛祛邪热,但长期过量服用,会引发服用者乏力畏冷、身体枯瘦羸弱等症状。

“而且——”黎慕白加重语气,“倘若长期服用米囊花果实煎成的汤药,服用者会上瘾而不自知。若突然强行停止服用,则会出现疼痛、狂躁、幻听、妄想、自残等症状!”

庆阳的脸愈来愈白,眸子也愈来愈冰。她嘴角紧紧抿起,一把抄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朝卫昌击去。

卫昌头发衣服均被热茶泼湿,额角被茶盏砸中,立时红肿一片。他浑不在意自己当下的狼狈模样,拿起另一只茶杯,重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庆阳手边。

“庆阳,如果这样做能让你舒畅些,你可以继续,我心甘情愿。”

庆阳怒焰正炽,抓起茶杯又欲砸去。

“姑姑,您喝茶。”赵曦澄走到卫昌前面,挡住卫昌的身子,呈上一盏新沏的茶。

庆阳刚扬起的手生生停在半空。片晌后,她放下手中满是热茶的瓷盏,接过赵曦澄手中的茶,小口小口抿起来,换成一副气定神闲模样。

一柱香后,她搁下茶盏。

多年的养尊处优,并未让她迷失明辨之力。长久的皇室浸淫,早已让她养成收放自如。

她本就是鲜明的女子,此际却暗沉沉的,如无星无月的夜,连华服上的镂金丝钮牡丹花纹,一下都隐去了原色。

“白黎!”庆阳冷喝道。

“奴婢在!”黎慕白一凜,上前一步回道。

“你说说看,那琴伎与我公主府有何干连?”

“是!”黎慕白微躬身道,“琴霜,锦屏街余音阁头牌伎人,因技艺上乘,在京城琴艺赛事中连连拔得头筹,一举被封为琴绝。”

“琴绝?此伎人的确名不虚传,称得上琴绝名号。寿筵那天,我被她的琴声触动良久,至今余音犹存。”庆阳的目光扫过卫昌,带着深长的意味,“枉费驸马的一番良苦用心了!”

“她的琴声,最是能触动人心底。”黎慕白接过话头,阻止了卫昌的开口。“虽是同样的曲谱,经她之手,却似能生出百味一般,可勾起不同听曲者最隐秘之情。”

“只是——”黎慕白放慢语速道,“长公主寿筵上的琴霜,却非琴霜本人!”

她的声音本就清清泠泠的,此刻更是如同寒夜里突然而至的淅雨一般,不偏不倚落向每个闻者耳畔,激得人心神一凛。

庆阳眯起眸子,若有所思。

赵曦澄见黎慕白目光灼人,如一弯皓光,似要照亮殿内的角角落落,令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原形毕露。他默默走到一旁坐下,倒了一盏茶呷了几口。

“笑话!”卫昌冷笑道,“区区琴伎,一个贱籍女子,还值得有人去冒充不成?”。

“如果,那人是为了寿筵上的某人而刻意为之呢?”黎慕白冷然道,“她之所以要冒充琴霜,是为与故人重逢!”

“故人?”庆阳轻吹茶水,“我堂堂公主府居然有一个贱籍女子的故人!”

“俗话说天子门下尚有贫亲,长公主府上有一个琴伎的故人,也不算意外。”黎慕白拿出赵曦澄之前画好的案发现场画,手握赤玉彤管,指着画中上巳节城郊小树林里被缢死的女尸道:

“此女子,才是真正在长公主寿筵上演奏之人!”

她的话,如一枚炸雷,在偌大的偏殿里激起阵阵声波。

“一派胡言!你一个王府奴婢,何故要攀咬我公主府?”卫昌愠怒。

“请驸马勿躁,白黎是我的司膳女官,是经我授意剖析案子的!”赵曦澄语调冰寒。

“白黎,我问你,此女子为何要冒充琴霜?”庆阳睨了一眼卫昌。

“请容奴婢一一禀上!”黎慕白不紧不慢道,“琴霜,去岁春自舒州来至京城,并非孤身,而是带着一名侍女的!她们主仆二人,终日以面纱覆面,形影不离,连余音阁一众人等也没见过二人真面目。”

“寿筵那日,我记得琴霜的侍女确实戴着白色面纱,一直立于她身后,两人当真形影不离。难不成她的侍女也是有人冒充的不成?”庆阳问道。

“是,又不是!”黎慕白回道。

“你这话是何意?”卫昌冷问道。

“请驸马爷容我稍后解释。”黎慕白指着画中女尸,“寿筵上的琴霜,就是被此女冒充的。至于她为何要冒充琴霜弹《关雎》之曲,是因为那次演奏,是她为打动一故人而精心筹划的。”

黎慕白把大理寺的尸检记录呈给庆阳长公主与驸马卫昌,一面接着道:

“此女十个手指指尖,除两个尾指之外,其余指尖均有一道茧子。其中左手指尖的茧子很细,只比一根丝线稍粗一些,指甲完整;右手指甲有些磨损,指尖的茧子也要比左手指尖茧痕宽上些许。”

“这就可以证明此女子是冒充琴霜之人?”卫昌问道。

“请驸马爷勿急!”黎慕白回道,“以上茧痕的形成与指甲磨损的状况,正是双手长年累月拨弄琴弦所致。因此,图中女子生前定擅琴。”

“京城擅琴之人何其多,为何你一口咬定她就是冒充琴霜之人?”庆阳问道。

“因为她与琴霜的关系非同寻常!”黎慕白掷地有声,“此其有二,其一为琴似,其二为貌似。”

庆阳与卫昌齐齐看着她,她清清嗓子,继续道:

“琴似之处在于二人在琴艺上的造诣旗鼓相当。琴霜的琴绝之名,不是浪得虚名,是靠真才实艺博得的。自从被封为琴绝后,琴霜平日里接待之人都要经她同意,连兖王都说难得请琴霜弹一次琴。”

“暄洁好风雅,此等事,他定是积极的。”庆阳道。

“琴绝一出,奇货可居。京城人士本就好风雅,不少人不惜花重金,只为听上琴绝一曲,或以能请到琴绝在筵席上弹奏一曲为傲。在长公主寿筵上,都是高门贵客,其中定有听过琴霜弹曲之人。”

黎慕白加重语气:

“可那日,无一人提出异议,包括兖王。此外,连极擅琴的罗小绮,都被那日的琴声深深打动。由此可见,冒充之人的琴技非常之高。”

“小绮爱琴,罗府曾在筵席上请过琴霜。”庆阳叹道,“小绮之前也听过琴霜之琴。”

“冒充之人,不但琴技高超,而且与琴霜师承一人。因此,那日她在长公主寿筵上所弹之曲,才会令听过她弹琴之人听不出任何破绽。”

“你如何确定这画中女子琴艺的高低?”卫昌问道。

黎慕白不想搬出陈若林来,因为依目前状况,庆阳长公主的头疾,仍需陈若林治疗。既知此女子身份,寻到证人也只是迟早之事,黎慕白谎称:

“奴婢已寻到人可证明此女子的琴艺,而且不止一人。”黎慕白刚说完,就听到一声清晰脆亮的“叮咚”声。她扭头一看,赵曦澄正瞥了她一眼。那声“叮咚”,是他刚才喝茶时茶盖碰到茶碗时发出来的。

“请殿下恕罪,奴婢一时话急,说错了嘴!”黎慕白明白赵曦澄之意,“是我们凉王殿下在查案时已寻到证人,可证明此女子的琴艺与琴霜不相上下。”

“回府后领手板!”赵曦澄凉凉道。

“是!”黎慕白恭顺地应道,无暇腹诽,又拿出一张罗纹笺,把琴霜之死的案发现场画摊开,与上巳节小树林女尸画并列而放。然后,她把罗纹笺折成面纱模样,遮住画中二人的眼睛以下部位。

“奴婢刚说过,二人除了琴似,还有貌似。请长公主与驸马看这两幅画,画中之人可有区别?”黎慕白道。

“此二画,画中女子着装一样,双目均微凸,看不出有何区别。”庆阳摇头道。

“双目微凸,是二人的死因造成。一个窒息而亡,一个因中毒痉挛而亡,均可造成双目微凸。”

黎慕白说完,又拿出提前请赵曦澄画好的二人生前模样之图。图中的女子,被黎慕白以浅桃红面纱覆面,只露出双目。

“再请长公主与驸马细看此二幅图。”黎慕白道,“这是二人生前的画像。”

卫昌扫了几眼,不置一词。

庆阳拿起两张画纸,看了一晌,摇头。

“请长公主与驸马细看二人这里。”黎慕白用赤玉彤管指着画中之人的眼部。

“一个眼尾微扬,一个眼尾平直。”庆阳道。

“对!在长公主寿筵上弹琴之人,奴婢亲见她眼尾是微扬的。而且,当时还有不少女眷在场,其中大有人亦可证明。”

黎慕白把手中的赤玉彤管从一幅画移到另一幅画上,继续道:

“后来奴婢为钻研膳食寻找灵感,曾前去过余音阁一趟。那次,奴婢偶遇了前去查案的大理寺卿王大人,并托他之福,有幸再次听到琴霜弹琴。那次奴婢见到的琴霜,眼尾是平直的!”

“此女子,眼尾平直,是为真正的琴霜!”赵曦澄接过话头,“我在樊楼桃园见过她一次,是六弟请来的,我亲见她眼尾平直。”

“阿澄可过目成画,最能辨人细微处。”庆阳点头道,“只是,琴霜为何要让此女子去冒充她?”

黎慕白一把扯掉一张画纸上的浅桃红面纱,画中女子的相貌赫然显现。只见她着白罗衣白罗裙,袖边裙角处细绣了一圈浅桃红花纹,容颜倾城,五官俏媚,眼尾斜飞,虽已不妙龄,但仍风华绝代。

卫昌淡淡瞥了一眼画中之人,便把视线投向庆阳。庆阳看完画像后,缓缓呷了一口茶。

黎慕白深吸一口气,用赤玉彤管指着画道:“此女子,名为凌心,是真正在长公主寿筵上奏琴之人。”

“凌心?”庆阳搁下茶盏道。

“正是凌心!凌心与琴霜,师承同一人,对琴的悟性同样高,因此,听琴者几乎辨不出二人在琴艺上的差别。只是弹奏时,因经历的世事不同,心性不同,故此对琴倾注的感情也就有所不同。”

停一停,黎慕白接着禀道:

“凌心在长公主寿筵上,因心有所求,弹奏时不免有些刻意。寿筵上的《关雎》一曲,应是用尽了她平生所学。”

“‘心有所求’?她心有何求?”卫昌问道。

“因为,凌心要为琴霜谋一个好前程!她不愿琴霜重蹈贱籍女子之路!而那故人,如今正是有能力助她达成心愿之人!”

黎慕白心底叹息一声,目光停在画中女子上,声音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这也是为何琴霜被冒充后而没有反抗。因为,凌心是琴霜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而且凌心的冒充缘由也不容琴霜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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