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凝晖殿，皇城正中心，为圣上与朝臣议事之地。

黎慕白跟在赵曦澄身后，离了凝晖殿，沿着曲廊，默默前行。

风裹挟着万点姹紫嫣红，夹杂暮春草木独有的气息，横过檐宇，吹乱一园齐整的花。当值的内侍与宫女们，见到二人，规规矩矩行礼。

黎慕白紧了紧手中装资料的长匣子，只见夹廊花木，在雷雨前夕的狂风里，枝摇叶展，终显现出一丝活力来。她想起，卫昌在见到琴霜画像那一刻，在得知琴霜是他的亲生女儿那一刻，他那端正如石雕的五官，也如这花木般，方露出一丝真实来。

恐怕，他做梦也未想到，此生他会有一个亲儿。

只是，世事如云变幻不息，又有几人能算得准！算尽机关，终究一场空！

试想，如果卫昌是天生残缺，那凌家定不会同意与卫家结亲。

凌家与卫家为邻，凌父可以常见卫昌，对于卫昌的身体状况，凌父作为一名翰林医官，应是十分清楚的。凌父没有制止卫家流露出结亲的提议，可以明证卫昌在那时身体是健全的。

再者，凌心在成亲前被他蛊惑，珠胎暗结，更加足以佐证卫昌身体的健全。

只是，卫昌步步为营，也未曾预料到，他在上巳节上用迷药成功劫走庆阳，用阔荚合欢来加强迷情效用，这将会害他失去做为一个正常人的权利。

后来，卫昌如愿与庆阳成亲。庆阳好几年未有生育，想给卫昌纳妾。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按理卫昌应会同意庆阳的提议，何况还是庆阳主动张罗。可是，卫昌的反应，却出乎人意料。他先是到先帝前发誓此生决不纳妾，又向庆阳积极证明，证明他此生是真的只想守着庆阳一人。

他不纳妾的举动，如他所愿，被人当成是他对庆阳情有独钟的表现。可又有谁知道，他此举的真正意图，是要借此来掩盖自己的一个隐疾。

如果，他接受了纳妾，那他无法生育一事就会被暴露。一旦暴露，他将面临被休弃，荣华与仕途亦将付诸东流，也许还会以欺君之罪被重罚。

就这样，卫昌靠着自己精心营造出来的一世一双人假象，不但加深了关雎佳话的传闻，还给先帝留下一个好印象。

而在那种情况之下，作为女人的庆阳，岂不感动？何况，庆阳选择卫昌，并不是自己对他有多深的感情，或许更多的是迫于无奈。

历此一事，卫昌博得了庆阳的好感与信任，真正成为公主府的男主人。

此后，他在仕途上的平顺，无一不与庆阳相关。

只是，欲壑难填。为了更好的稳住庆阳，为了能彻底操控公主府，为了保住自身隐疾之秘，他得寸入尺，在庆阳生下孩子后，以爱之名，让庆阳染上米囊花之毒，伪造成庆阳患上头疾，使庆阳倍受折磨。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黎慕白的手蓦地一紧，长匣子的棱角硌得她手心吃痛。

这是她自断案始至今，历经最为人心惟危的一次。凶手的手段与心机，实是令人发指。

背蓄心计，口蜜腹剑，安忍无亲，简直丧尽天良！

黎慕白脚步有些发虚，险些一个踉跄。

赵曦澄回首，只见疾风中，她面若雪纸，衣袂翻飞不止，如一枝纤薄的花，似乎随时会消散于风中。

一道闪电自乌云深处掣出，雷轰地滚下，“唰”的一声，雨顿倾。

赵曦澄放慢步子，“多思无益，好好走路便是！”

黎慕白脚一滞，停下，从案中剥离出来。

他们的身后，正是矗立于宫门前精雕细琢绝美无比的九龙壁。壁上，江崖海水，流云纹饰，九条巨龙形态各异，冷冷睥睨着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雨连成一体的天与地。

杜轩已奉上罗伞，赵曦澄拉过黎慕白，朝马车行去。

雨砰砰下着，打到伞面，即刻流下一围水帘；打到朱红的宫墙上，宫墙瞬间湿透，变成了极深的血红色；打到九龙壁上，那龙却愈发的冷峻与精神。

赵曦澄擎着伞，黎慕白紧抱装了案件资料的匣子，亦步亦趋跟着。透过水帘，只见整个皇宫模糊成茫茫一团，仿若海市蜃楼，教人辨不清孰真孰假。

第二日，黎慕白醒来时，晨光已透亮。昨日的雨，了无踪迹，只有枝头新翠的叶、地上四散的残红，依稀可寻雨迹。

惊动京城数日的大案，被她昨日一举揭开，就在皇城最中心。真相大白，却又悄然无息，一如昨日雷雨，来时沸乎暴腾，退时寂寥无声。

赵曦澄早已出府去了，锦允来柠月轩传达赵曦澄之命——昨日她司膳失责，罚她禁闭三日，过晚另有责罚。假若继续失责，责罚加重。

另有责罚？责罚加重？黎慕白手抖了一下，难道这次真要挨手板不成？

她忙去厨房要了一些食材，借口钻研新菜品，躲入柠月轩中，胡乱捣鼓着，最后做了一道似是而非的荷香糕。

至夜，锦允传话让她去不梨居，凉王要用膳。她把忙活了一整天才完成的荷香糕放入食盒，长吁一口气，惴惴不安地到了不梨居。

不梨居内，赵曦澄正半卧于软榻之上，双目轻阖。

黎慕白不知该不该唤醒他，悄悄放好食盒后，静静立在一旁。

赵曦澄眉头微微凝起，容色似霜，那被精心雕琢般的下巴似乎变尖了丁点。

室内只点了一半的灯，光线浅淡如细纱，虚虚地笼着。黎慕白偷偷瞄了一眼，只见软榻上的垫子，绣着繁丽精致的各色花纹，配色鲜彩，形状栩栩，仿佛整个春色皆集于此。榻上的男子，着素简的月白袍子，袍上银线绣的暗纹隐隐漏出些些微芒，仿若凝霞敷锦似海春深里一枝淡白的瘦梨花。

黎慕白心绪微澜，今日的鸿胪寺里，赵曦澄怕是忙得不可开交。北夏的朝莲公主赵缃芙不日将抵达京城，圣上早已指定赵曦澄和卫昌一同执掌和亲各项事宜。

而今，卫昌身负数条人命，是再也不能负责和亲一事了。受害者之一罗小绮又是两朝元老罗正源的嫡孙女，罗家一直密切关注着案子的进展。而她，昨日已于大理寺公堂上揭开了李奈不是跟汪小四购买野芹之人。只是，她不知道王赟接下来会如何决断此案。

昨日，她在大理寺公堂上看到李奈后，立即明白了汪小四为什么会说跟他买野芹之人走路有些不稳的样子。那是因为，那人在鞋底暗中做了手脚。

李奈身量要高于常人许多。想要嫁祸给李奈，凶手就必须达到李奈的身量高度。正是基于此，她忆起在宝津楼看戏时，那个新来的演术士的伎人，为了追求夸张的身高，在戏服下暗暗踩了一对高跷。而那伎人，因对踩高跷还不是十分熟练，故此走路有些东倒西歪。

于是，她悄悄对比了下李奈与卫昌的身高差，让杜轩去找了一对矮高跷，截成她需要的高度，然后让与卫昌高矮接近的杜轶踩上截过后的高跷，穿一件及地长袍，恰好遮住了双脚，装扮成跟汪小四购买野芹之人的模样。

杜轶因第一次穿这种带有高跷的鞋子，所以走起路来身体有些左右摇晃，使人看上扭扭捏捏的样子，正好与汪小四看到的买野芹之人走路姿势类同。

故此，当乔装后的杜轶出现在公堂之上时，汪小四就立即咬定这才是跟他买野芹之人。

黎慕白想起王赟看到杜轶出现后对她投来的眼神，知王赟亦是明白了过来。卫昌就是穿了这种带高跷的鞋子，用一件及地长袍遮住双脚，乔装成李奈去城南买野芹。

公主府因庆阳长公主喜吃水芹菜，每年于该时节都会采购大量水芹。那日，估计卫昌还在别处买了不少与野芹十分相似的水芹，然后把野芹与水芹一并带回府中，之后再暗中行事。

庆阳长公主无论如何都未想到，因自己一个喜好，居然让凶手有了可乘之机，害了她一直护着的罗小绮，害了与女儿卫韶樱亲如姐妹的罗小绮。

而卫韶樱，那个英气蓬勃又略带凌厉之感的女孩，那个如一只金彩夺目的凤凰般的女孩，那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女孩，又该何去何从呢？

从小，卫韶樱就被庆阳不允许出府，因为庆阳曾在上巳节上受辱失身，因此对唯一的女儿格外珍视。卫昌基于卫韶樱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之故，加之卫韶樱的长相也越来越像李长安，定是暗暗肯定庆阳的做法。

卫韶樱就这样，被半软禁般地过了十几年，以为嫁了人之后终于可以迎来另一番天地。

可是，她要嫁的人，居然是她的亲兄长。她闺中唯一要好的姐妹，那个曾常常用琴陪她舞剑的姐妹，居然是被一直深宠自己的父亲亲手害死的。而这个深宠自己的父亲，居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被动地来到这个世上，何错之有？为何她要承受如此丑陋不堪的真相？

黎慕白心中一痛，想起冥界之花水晶兰在命案里的出现，已令这几起案子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卫韶樱迟早会知晓真相。那时，卫韶樱又会如何自处呢？

如今，坊间因此案生出的各种鬼神诅咒传闻日益炽盛，尤其是凉王赵曦澄的天煞孤星命格，被肆意演绎，说他不但连克两任未来王妃，还克身边的亲人。

黎慕白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如梨花般的男子，想不管案子如何，他的亲事以后怕是有些难了。

思及至此，她不由摸了下袖兜里的赤玉彤管，神思远游之际，目光猝不及防一落，这才发现赵曦澄已不知何时醒来，正定定凝视着她。

两两相顾，黎慕白只觉赵曦澄的眸光如沾了夜露的梨花，一瓣一瓣落在她双颊之上，犹带着湿湿凉意与淡淡清香，一下竟令她有些怔住了。

赵曦澄看到黎慕白眼底情绪纷纭，如同暮春枝上无可奈何落去的花，有他似曾熟悉的无力感。

他的心头突地泛起一股浓浓的苦涩与沉沉的滞痛，双眸一掩，问道：

“晚膳备得如何了？”见黎慕白似乎没听见，他又重复了一遍，“晚膳何在？是不是想挨手板！”

“啊？不想不想！”黎慕白回转过来，忙把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摆在案上，然后请赵曦澄过去食用。

赵曦澄扫了一眼，问黎慕白是不是想饿死他，是不是忘了他不吃重样食物的名号，随即转身离开案边。

黎慕白紧张地立着，手指蜷曲起来，缩在袖中，目光紧追赵曦澄的一举一动。她想，这次他真要打她手板了。

所幸，赵曦澄拿过来的是几包吃食，而不是什么戒尺藤条。黎慕白暗暗松了一口气，认真心虚地摆好，然后在赵曦澄的命令之下，坐在案边陪他一同用膳。

松黄饼，玉露团、甜雪、红罗饤这几样吃食均是甜香至极，黎慕白一壁吃着，舌尖似被蜜浸润，一壁思索如何开口询问案子后续。

案子真相昨日已被她揭开，可她却不知道后续会如何。况且，她还有一些地方没有完全弄清楚。

凉王府在赵曦澄动不动就换更换下人的规矩下，再加上童迁管治有方，府中从未有人敢随便闲议。京城这几起命案，早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而凉王府似乎与世隔绝一般，无一人提起这些案子，连茶余饭后都是规规矩矩的。每个人安安静静守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整个凉王府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之势，当然，赵曦澄与黎慕白除外。

而今，黎慕白被禁止出府，是不可能从府中得到案子任何后续消息的。她心里也明白，此案牵涉过广，既与先朝皇室秘闻有关，又与朝中要员相干。赵曦澄罚她不出府，亦是对她一种保护。可她已推断出，卫昌并不是操作“江山眉妩”图的幕后之人，她需要进一步深入此案。

“卫昌已经殁了！”

食毕，赵曦澄突然道，顿了一下，又道，“是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