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黎慕白是被院中梨树上的鸟吵醒的。

迷迷糊糊，也不知夜来睡着还是未睡着。

旧事一幕幕，恍如梦寐，却又刻骨铭心。

梨树的花已落尽，枝上的叶日渐翠茂起来。

昨夜，她与赵曦澄回到凉王府时，都快五更天了。之后，赵曦澄又立刻赶去宫中。

家中火灾一事，也因抵达府邸，她主动中断了话题。

赵曦澄说，他曾暗中遣人去查过她家火灾，却什么也未查到。这一结果，至少说明从官府那边来看，西洲节度使黎光全家的确在一场火灾中离世了，包黎慕白她自己。

可是，她又为何会在西洲承烟山上醒来呢？而且，她的身下，还刻着一个“逃”字。

火灾后，她忍着悲恸，多番乔装打听。她的“尸首”，是真真切切出现在黎家火灾现场。她的父母，确实在火灾中丧生。

黎慕白掐了掐自己的脸，疼！

又狠劲掐了一把，很疼很疼！

她抹去眼中泪意，本以为北夏和亲使团进京后，只待祁王赵暇与朝莲公主赵缃芙成亲后，她就可以随赵曦澄去往西洲了，然后着手调查自家火灾真相。

可现下看来，怕是有些难了。

之前，圣上亲命赵曦澄与卫昌一起主理和亲一事。卫昌殁后，赵曦澄升为鸿胪寺卿，和亲就由他一人全权主理。

可昨夜，鸿胪客馆内，朝莲公主的贴身侍女采荇被刺杀，刺客又在重重防守下逃之夭夭。事关两国，此案后续还不知会如何。

赵曦澄昨晚进宫后情形又是怎样的呢？他会不会因此事受到牵制？或被人掣肘？

她突然想起江山眉妩图来，简单洗漱后，忙跑到不梨居。

锦允正领人在整理打扫不梨居，赵曦澄还未从宫中回来。

但案子不等人，她想起昨夜在朝莲公主住的院子里闻到的香味，于是准备去端王府找赵姝儿。

快出王府门口时，黎慕白突想起江豫来，脚步一顿，从袖兜里掏出一条雪青色绣梨花的绡帕。

这绡帕是昨夜她擦过眼泪的那一条，还未来得及清洗。犹豫片刻，她终是把这绡帕对角在脑后挽了一个结，像一条面纱似的遮住自己容颜，只留眼睛在外。

刚一出府，就见端王府的马车停在凉王府门前，赵姝儿正从车厢里下来。

黎慕白被晃了一下眼，只见赵姝儿穿着蜜合色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如一只刚破茧的彩蝶，眉飞色舞。

她跑到黎慕白跟前，见黎慕白的手裹着布条，又看到她用绡帕遮面，眼神顿时闪烁起来。她以为黎慕白这个装扮，是因为被赵曦澄打了手板不好意思见人，忙歉意地拉过黎慕白的手。

黎慕白笑着说没事，赵姝儿扭捏了一下，便要黎慕白陪自己去大理寺那一带，理由是那里有一家小店的吃食不错。

原来，端王爷一大早就被召进宫，赵姝儿这才趁机溜出府来的。

黎慕白扫了一眼赵姝儿鲜彩的衣饰，心下一笑，告诉赵姝儿鸿胪客馆那里的饮食更别具一格。

赵姝儿忙道要去那里。

鸿胪客馆距离凉王府很近，不出一刻钟，两人乘坐的马车就抵达了。

客馆里，大理寺少卿蔡修拙与鸿胪寺少卿关固正在陪着人。

见到赵姝儿与黎慕白到来，蔡修拙知这位郡主一向爱好验尸，黎慕白又是常随凉王身边的人，而凉王上次又破了水晶兰一案。于是，他忙快步行至二人跟前打招呼。

黎慕白得知，王赟被召进宫汇报案情去了，便由蔡修拙带人继续勘查现场。

蔡修拙正要领二人去朝莲公主住的院子，一个高高的年轻男子正伫立于门首。

男子着一袭靛蓝色绣暗纹的锦缎袍子，浅麦色的皮肤，偏圆的脸庞，微扬的唇角，给人一种和蔼可亲之感。

他身量有些瘦，带着几分书生的秀气。

蔡修拙向赵姝儿与黎慕白介绍，这位是北夏和亲使团的主事人赫连骁将军。

“赫连骁将军——”赵姝儿瞪圆眼直呼，“你不是虎背熊腰、彪形——”

黎慕白忙悄悄踩了赵姝儿一脚。赵姝儿回过神来，顿捂住嘴巴，咽下了后面的话。

古往今来，说书人为了让自己说的故事更为曲折刺激，最喜夸大其词。黎慕白心知，定是上次樊楼说书里的赫连骁给赵姝儿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其实，黎慕白也暗自诧异了一下。说书人口中的赫连骁是威猛雄壮，没想到本人却是一副书生模样。而且，去岁北夏能与丹辽的战事胶着那么久，也是多亏这位用兵如神的将军，未让丹辽占到上风。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另外，这赫连骁与朝莲公主一样，也是做汉人打扮。

黎慕白正纳疑，蔡修拙尴尬地笑着，又向赫连骁介绍赵姝儿的郡主身份与验尸绝技。黎慕白忽瞥见一角天青色的衣边，定睛一看，只见初雪般的槐花里，江豫正从朝莲公主住的院子里往他们这边行来。

她忙垂下眼睑，沉捏着嗓子道，不等蔡修拙介绍，主动道自己是陪郡主来的。

黎慕白的嗓音哑中带点嘶，像是用力挤出来一般，弄得蔡修拙与赵姝儿一脸懵懂看着她。

黎慕白又干咳两声，仍沉捏着嗓音向二人解释道，她嗓子突然有些不舒服。

赫连骁见黎慕白遮着脸，以验证身份为由，命黎慕白摘下绡帕。

江豫将要行至门口，黎慕白后退半步，仍捏着嗓子道：“请赫连将军见谅，奴婢是凉王府的司膳女官。”

她着意加重语气，“这遮面的绡帕是凉王殿下命奴婢戴的，没他命令，不得随便摘下，包括奴婢自己。”

“啊！是不是我四哥终于开窍了？”赵姝儿突想起黎慕白那日着裙衫的惊鸿模样，一脸兴奋与好奇，“他让你这样做，是怕被人惦记上吗？难不成我四哥——”

“咳咳——”

黎慕白寻着咳嗽声，转头一瞧，赵曦澄与王赟正立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蔡修拙与关固忙问好招呼，黎慕白垂首避开赵曦澄与王赟投来的视线，一张脸红得要滴血，心道幸亏是遮了面的。

赵姝儿则又是一惊，又是一吓，跳到黎慕白身后去了。

几人客套一下后，赵曦澄冷冷瞪了赵姝儿一眼，赵姝儿又躲了躲。

“既然是凉王殿下的——”赫连骁似是会心一笑，见江豫正好行来，便问道，“江公子，依你们汉人习俗，这是不是所谓的爱妾？”

“这个——”江豫往日里如暖茶的声音此刻带上了几分凉。他看了看黎慕白，叉手道，“凉王殿下还未成亲，此女子还不能算作妾室。”

黎慕白抿着唇角，垂首默立。

“你们汉人真是，又是妻的妾的，真麻烦！”赫连骁身边一个面相粗犷、唇厚须密的护卫，语气颇有些不屑地道，“我们北夏那边可没这些，喜欢一个人，就光明正大娶回家当妻子。一生只一妻，哪复有妾。即使人不在了，此生亦只认她为妻！”

“赫连将军误会了，此女子是我府中的司膳女官。”赵曦澄视线拂过黎慕白，“只是因她于司膳一道上颇合我脾胃，是以为保护她嗅觉味觉的灵敏度，我命她日常用绡帕遮住口鼻。”

“对对对！”赵姝儿点头如捣蒜，“白黎可擅长饮食一道了，做出的吃食保证让你们垂涎三尺。”

王赟也在一旁附和了几句，赵姝儿忙投去感激的眼神。

黎慕白用眼角余光留意到，江豫在听到“白黎”二字时，似是无意朝她瞅来一眼。她微微一怔，收回余光，垂眸只见一抹雪青色，如一瓣舒展的紫罗兰，静静栖落在她面上。绡帕上若有若无的梨花清气，缓缓透入心底。

“是吗？”赫连骁笑道，“贵国京城乃物华天宝之地，我听江公子在《京华录》里提起过京中吃食，那可是自成一绝。凉王殿下，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尝尝你府中司膳女官做的饮食！”

赵曦澄笑着客套几句。王赟道明来意，圣上已亲命大理寺尽快侦破昨夜刺杀一案。

赫连骁这才让出门口，随后又问江豫：“江公子，《诗经》一书可找到了？”

“禀将军，《诗经》在此，可给公主送去了。”江豫递上一卷书给赫连骁，目光滑过黎慕白，意欲再去朝莲公主院中，却被赵曦澄留住。

鸿胪寺少卿关固忙请几人到前厅稍作休憩。

黎慕白暗松一口气，隐约听到“双钗案”字样。她顺着声音望去，见江豫从一群人中也正扭过头来，便忙转身与王赟、赵姝儿等一起进了院子。

院子里，朝莲公主与侍女仆妇们并不在。王赟告知黎慕白，朝莲公主那边并未有珠宝失窃，她带着两个侍女已搬去宫中暂住，和亲使团其余人员则搬到鸿胪客馆的其它客房去了。

看来，凶手身上佩戴的明珠，也许是凶手本人的。

黎慕白思忖一番，先陪赵姝儿去朝莲公主侍女住过的耳房。

王赟随行，一边说道，昨晚大理寺搜索了整个院子，既未搜到凶器，也未搜到带血的衣裳之类的。

另外，鸿胪客馆所有人的饮食里，亦未见有蒙汗药等迷药的踪迹。

院内槐香暗盈，赵姝儿一面问走，一面低声问黎慕白，那朝莲公主的左手掌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个莲花神迹。

黎慕白苦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昨夜并未见到朝莲公主的手心。

几人才至耳房门口，赵姝儿就道此屋血腥味重。进屋后，过一会又道，这屋里居然还有几缕贵重香料的余香。

黎慕白立即掀开绡帕一角，使劲闻了闻，鼻端只有残留的血腥味，赵姝儿说的香味她闻不出来。

不过，她相信赵姝儿识香辨物的天份与本领，便问赵姝儿这香味里面是否有迷香成份。

赵姝儿在屋内走了一圈，摇头，告诉黎慕白，只是一些贵重香料的气味罢了。

黎慕白想起昨晚她在采荇与采卉身上取下的香囊，猜测这香味应是那香囊留下的。看来，那香囊里装的应是赵姝儿说的贵重香料了。

采荇的尸首已送到城西义庄停放，其余物件仍保持原样。昨夜打翻的笸箩、绣绷、剪子、绸缎丝线等，已被作为证物，送到大理寺去了。

细看一圈后，几人又去了朝莲公主住过的正屋。

正屋里，朝莲公主的东西都已搬走，赵姝儿刚到门首就连道好香。黎慕白也闻了一鼻子，只是，与昨夜的浓香相比，这香味已淡了很多。

进屋后，赵姝儿先是半掩着鼻子闻了闻，随后蹙了下眉，放开手，各处走来走去。

“这屋子的香味虽浓，却与刚刚侍女住过的屋子里的香味一致，都是龙涎香、奇楠香、沉香、金颜香、苏合香、酴醿香露等名贵香料的香味。而且，依着这香味，这些香料都是名贵中的最上品。只是——”赵姝儿驻足在挂着锦帐的床边，“为何这香味里会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黎慕白与王赟一震，相视一眼。

看来，是凶手来过朝莲公主的屋子？如果真是这样，凶手逃出鸿胪客馆后，朝莲公主为何不说？难道是凶手手中有朝莲公主的把柄？

黎慕白突忆起采筠说朝莲公主从不见外男，昨夜亦是王赟拜托她去朝莲公主的正屋查看的。

其次，昨夜那御医诊治时，朝莲公主还戴上了帷帽，手腕上覆着丝帕。

莫非，刺客是男性，朝莲公主为了自己的贞洁，而不敢说出凶手来？

毕竟，和亲顺利，是两国所期。从朝莲公主着的汉人女子服饰上看，她应亦是在努力促成和亲一事。

金尊玉贵的公主，一出生就被视为福星，到头来竟也身不由己。远离故土家园，告别父母亲人，以柔弱之肩，负起家国重任，奔赴未知的他国异乡。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黎慕白想起朝莲公主病恹恹的模样，心底一声喟然长叹。

“刺客可能为一男子。”王赟道。

黎慕白点点头，只是不明白凶手为何要去刺杀朝莲公主的侍女。若是为破坏两国和亲而来，应直接刺杀朝莲公主更为击中要害。

“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了？”王赟突然低声问道，目光定在黎慕白裹着布条的手上。

黎慕白一顿，手往衣后一藏，“已无碍了。”

“这香味里，还混杂着一种异样的气味。那气味——”赵姝儿使劲吸了几下，随即捂住鼻子，走近二人，摇着头道，“不像是香味，也不像是臭味，但就是难闻得紧。”

赵姝儿话音刚落，黎慕白蹙了蹙眉，立即在屋内四处翻看起来。王赟则去屋外吩咐几个衙役，一起进正屋进行再次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