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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此生有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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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理,宫中教习的地位比之外边家伎当然为高。但此一时彼一时,薛红碧乃是裴府宠姬,是大将军特地送进来指导宫伎白纻舞的教师,而孙教习只得孑然一身,背后并无特殊人物撑腰。更深一层的原因则还有,早十多年前薛红碧为宫中班首,就是事事掐强出头的性子,那时孙内人不过舞伎队中泯然一人,是惯了她的嚣张跋扈,不欲事事伤筋动骨相争,多半是隐忍不发的。

出人意料地,薛红碧熄了早上的雷霆之怒,淡然地道:“我只说两件事。第一件从今日下午开始,所有人必须要做到。”

孙内人一声不吭,于是舞部所有人都跟着一声不吭。

薛红碧不管众人有无反应,道:“第一件,洗掉面上那乱七八糟的妆。下午少府会送一匣上好的胭脂、螺黛、铅粉过来,以后练功一律不准着妆。至于演出的妆,都会有专人帮你们化。舞者的脸面是乐府的门面,由不得你们私自瞎折腾!”

阿秋心想,黄朝安不知下了什么说辞,这么快就说动了薛夫人和他一条心。论理,一个是裴府宠姬,一个是裴府的旧乐工,这裴府上下应该也好几百人,一个好不容易飞上枝头做夫人的,怎么能同从前的奴才这么快就同心同德了呢。

她不由得对黄朝安的本事又刮目相看几分。

薛红碧将一张芙蓉面转向孙内人,斩钉截铁道:“这第二条,却是只针对你孙辞的。”

孙内人似是早知必有此一节,沉默立着,一言不发。但阿秋看得到,她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更直了。

且,还有些微微颤抖。

阿秋忽然就很想,站到孙内人身边去。

就像上一次,在黄朝安面前,孙内人果断地拦在她身前一样。

但她知道此刻不可造次。毕竟薛红碧还没有讲完她的话。有些情形下,是先发者制于人,而后发才可以制人。

薛红碧继续道:“以后她们所有的‘身意’,都由我来教,而不是你教,明白了吗,孙辞?”

杂在舞伎队里的阿秋忍不住晃晃她那灵变多智的脑袋。就是说,除了今天刚开的“身意”,改成由薛夫人来教,其他原本属于孙内人的职责都一概不变?

就,仅仅是这样?

连孙教习都像是一时间内未反应过来,茫然地道:“什么?”

薛红碧的面上又浮现了怒气,她勉力隐忍着道:“就是说,你教得太烂了。”

众舞伎面面相觑,神情茫然。在她们心目中孙教习向来是神一般不可违逆的存在,而今日是头一次见孙内人被另一名年龄相仿的女子骂个狗血淋头。

“你只能教教拉筋骨,转圈圈这种最笨的活。”薛红碧把“太烂了”的意思具体阐述了一下,同时声音提高了八度。

舞伎们天真单纯,倒不会因此对孙内人生出任何不敬的想法,仅仅是感到无所适从而已。

而阿秋多历江湖,见过的人虽然比她们要多,但是薛夫人这类型,她也真的是生平第一次见,亦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乃是一种,在民间名为“泼妇”的类型。在武林名门和世家闺秀,哪怕大家婢女之中,都属实不多见的。哪怕撕破脸,以上众女还是会揣着几分斯文和教养的。

“你教的人和你一样的往外冒傻气,孙辞!听明白了吗?”

薛红碧声嘶力竭的最后一声,几乎是喊着往外拔的高亢,几乎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春秋余韵。

阿秋很疑心她当年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是被调剂来舞部的,而她本来的专业大概是咏唱。

这一天棠梨西苑的舞部,接连不断爆发出的女人的尖锐高亢喊声,是足足地震撼到了坐、立二部的乐师乐伎们的了。

有前朝乐府遗留的老乐师听得这咆哮的第一声,便去探听了端倪,而后便是彼此心照不宣,捻须微微而笑:“没事的,这才像当年舞部的样子。”

新人们便觉得糊涂。舞部,不是一贯规规矩矩得像阴曹地府,披麻戴孝的那个样子嘛?

老乐师们彼此苦笑。当年的舞部,那可是燕姬赵女云集,各色美人济济一堂,谁也不服谁。曾有人说,宫中丽水河里的脂腻浮光,至少一大半都是舞部众女吵架、倒对方的头油,泼对方的妆闹的。

当年舞部班首闹到互扯头发的那些旧事,乐府老人们可都还是记忆犹新。

有忠厚的人便苦笑:“孙辞老实,哪里斗得过薛红碧。”

有人回答:“她当年就不是红碧一个量级的,哪里够与红碧互掐的资格。那时就没有,现在就更没有——估摸着红碧只是单纯地、单方面地,被她的呆笨气炸了。”

一整个下午,阿秋与众舞伎一样,只觉耳朵被震得嗡嗡响,极之头晕。

“打算让我说多少次?羞!含羞带怯的羞!回首,低眸,转!眼神由放到收,再徘徊落地不去!”

“媚!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媚!要带着一丝既娇柔,又野性的挑衅,直望到男人眼睛里去,一旦定住他的眼,便须臾不可松神,时时传递情意,绝不可有半分让他落到旁人身上去!这眼神若归了旁人,那夫人的位子也就不归你了!”

诚实说来,裴夫人这份“花月羞”“眼儿媚”的绝色功力,于这一众自小生长在宫中的舞伎少女来看,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开眼界。

她们虽自幼习艺,但一直觉得以舞艺侍奉贵人,跟挑水、劈柴、擦桌子、洗地是一样的——主打一个粗笨苦力活。挑一担水回来也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跳完一只舞,差不多亦是同样效果。

先时的教习还会要求她们笑,不笑是要受罚的。这对少女们来说不遑是加大这力气活的难度,皆因为手上脚下一边背动作还要一边分出精力假笑,要么就忘了笑,要么就忘了动作——总之都是要挨打的。

后来孙内人来了,直接把妆面上的唇改成笑型,这样笑不笑都看不大出来,横竖是那么个意思就成了。舞伎们亦觉得这个方法省心省力,极好。

省回了一边出力气,一边还要假笑敷衍的功夫。

——由此可说,这些舞伎少女虽然说是自幼习舞的,但她们从来不知“舞”的真面目。

而见了薛夫人,她们方始才知,舞艺者居然真是可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柔情绰态,媚于语言”的。

阿秋虽非乐舞中人,亦不曾见过多少舞者,但要她猜想,前代掌上起舞的赵飞燕、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也必定不过如此。

然而,师傅教得好,不代表徒弟能学会。

一众舞伎少女,只是努力地瞪大眼睛、转动眼睛,时而左,时而右地看天又看地,一张张洗净铅华的素净面孔转动着乌黑明亮的眼睛,都是一团孩气,三分懵懂,五两迷惘。

即便张娥须、崔绿珠两个班首,也是怎地都模仿不来半点裴夫人的神韵。

阿秋素来灵动,这一项算是所有舞伎里最好的,挨骂也就较少。

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响屧廊里都回响着裴夫人此起彼伏、气急败坏地怒骂。

“呆子!全都是些呆子!”

“你们生的都是些死鱼眼珠子吗?”

“木头都能雕个美人出来,一群木头都不如的东西!”

孙内人其实最是护短,来兜了几圈,再看不下去,硬项直争:

“我觉得,白纻一舞,并不需要‘媚’这种神情气质。”

舞伎们一众榆木脑袋,被斥骂只会呆呆地站着,既不会回嘴更不会辩驳。薛夫人本就觉得正找不到出气的靶子,这回马上有了目标。她立时就将竹板挑到了孙内人脸前。

“你说的?”是高傲的、充满威慑的语调。

孙内人虽从少时起便怕薛红碧难缠,多半绕着她走,可真正强项起来,连在黄朝安面前都敢硬争,何况于她。

她眼也不眨地道:“不光是我说的。当年文皇后也是这般说的。‘白纻舞象形水光月色,有人生百年,情怀无憾之意,即有男女之情,亦是深远之思,而无勾引之意。’”

薛夫人的尖叫几可穿云裂石。

“原来你也知道是皇后说的呀!”

连板子都气得在发抖,瞧上去,她简直恨不得直接连孙内人都赏一顿板子。

“原来你也知道,人家是皇后呀!!”

板子最终并没打到孙内人身上,却有一只涂着朱红蔻丹的纤纤玉指,直戳到了孙内人眉心正中。

“当年你就是这般傻的,孙辞。皇后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是吗?”

是气急败坏外加恨铁不成钢的咆哮。

“皇后当然用不着勾引任何人,人人只有求着她多看一眼的份!”

“可我们是皇后吗,孙辞?我们是求着旁人多看我们一眼都不能的,宫里最卑微的乐人啊!”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又如一瓢自天而降的冰水,将孙内人彻彻底底浇了个懵懂,又好似从冷水之中,逐渐清醒了什么。

薛红碧以竹板指着众伎,继续地发作:“当年你就是这般的不出息,因此留在宫里做了白头教习。你打算让她们人人如你一般,就这么平庸蠢笨,木头人也似的耗尽女子最值钱的这几年时光吗?”

“还是你觉得,不教她们争,让她们一直这般呆呆地,她们就能永远平安无事的在这世上过下去?”

孙内人觉得,薛红碧虽然没有动手打她,但每一个问题,都如一记清脆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她脸上,直抽得她发懵。

而心口深远的某处,有道陈年埋藏的伤痕,却是疼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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