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坐的石墩子旁是条小河,河边芦苇茂密丛生,风一吹,苇草接连倒伏,像是浅金色的泛着绸光的丝帛,河岸边有捣衣的妇人,有捣蛋的孩童,细密的泡沫飘浮在水面,晨曦在那折射成闪烁的光点。
听出元昇话语中的讶异,杜初月回头瞧了瞧他。
男人生得高挑欣长,即便是同座,杜初月也得微微仰头。
他的黑影覆落在她身上,许是整晚未眠,面色显得苍白,眼窝有淡淡的浮青,视线这样俯瞰着扫下来,像是覆雪高山上想要看透人心的尊者。
的确,对杜初月来说,留下来并不划算。
不仅她将继续禁足于放鹤轩,元昇亦能腾出手压制原有意让杜洵东山再起的文官集团,杜家父女在雍州或将永不能起势。
杜初月平淡道:“世子昨日不是分析了利害,若小女真投奔苏沐云恐会有性命之忧。”
元昇轻讽,“你怕孤杀了你?”
虽是个说得去的理由,可未免太过刺耳。
“不无可能。”
她没心没肺地说了这话,元昇挪走视线,“不过将你再要回来便罢。”
他说过,她休想逃出他的手心。
杜初月也想到了这句话。
一时安静,元昇又问:“昨夜你是如何逃离的?”
昨夜苏沐云和元子佑匆匆离席,不久苏府内院走水,杜初月在宴席间独留了许久,终于等到元昇派来监守她的护从察觉到府中有异动,潜行而入带着她逃离出了苏府。
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甩掉那群人数众多的苏府护院,见时辰已晚,杜初月索性在城中旅舍留宿了一夜,等到天亮时分才探知到元昇的行踪,来了这栖月街寻他。
这一夜,杜初月失眠整宿,翻来覆去地想她的决定是否正确,直到元昇从街那边走过来,问了那句微带讶然的话。
她竟在那句话中嗅到丝惭愧,也正是这丝惭愧让她彻底打消了悔意。
无论得权与否,他都是那个会与弄脏他衣衫的孩童击拳的小郎君,即便最后她没有成功,雍州落到他的手中亦不为过。
至于更深层的原因,她没有心思去细想。
杜初月给元昇大致描述了昨夜的经过,添了句,“世子呢,昨夜做什么去了?”
虽然衣着雍容华贵,但他瞧起来像是赶赴了场高山论剑,还是被人拳打脚踢,头破血流的那个。
不过是查笔贪墨案。
想到先前他说的被苏沐云种种算计,能茁壮成长成如今这般可真是不易。
杜初月不禁打趣,“世子这次是断了哪处骨头?”
她说得隐晦,可元昇立刻就懂了,嘴边绽出笑,像是冰雪乍然消融,露出春日该有的灿然。
他回过头,看见杜初月映在晨曦里,碎发轻扬,透明轻盈,与柔软的苇草和浮光掠影的小河组成了生动的画卷。
若真断了骨头,或许会借她的肩靠上一靠。
元昇冷厉道:“孤成年后,他们就莫想动孤分毫。”
看得出笼罩在他身上那股沉郁气息彻底消解,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又冒出头,可他避重就轻,终是没有告诉她贪墨案的结果。
杜初月没兴趣探究,理理衣裙起了身。
他们坐在这石墩子上闲聊好半天,栖月街上人来人往的,看这对男女都跟看猴儿似的。
元昇抱臂而立,看她理好衣衫,预备乖乖回放鹤轩,不禁多问一句,“你就没有任何条件?”
毕竟她原有机会恢复自由之身,甚至重获刺史之女的身份。
杜初月想想,“世子若真要小女提条件,还请将紫檀释放出府衙大牢,让她在家父身边帮忙照看一二。”
元昇淡道:“这不难。”
半晌没听见后话。
元昇又问:“仅此而已?”
杜初月点头。
这般乖觉像在刻意勾起人的于心不忍,想她昨夜孤身踏入苏府,之后配合护从甩掉苏府护院好不折腾,如今竟甘愿回到牢笼般的放鹤轩。
总觉得应该给她些补偿。
环视四周,见街口有位卖炒栗子的阿婆,给属下支了个眼色,让去买一份过来。
属下眼疾手快,片刻间就炒栗子买回,用油纸裹成了漏斗形状的纸尖,里头装着的栗子颗颗饱满,暖香浓郁。
元昇把它递给杜初月,半句话也没有,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接着。
大概是觉得莫名其妙,杜初月捧着栗子的模样僵硬滑稽,半点不像那些得到郎君礼物的小娘子。
元昇被逗得发乐,“让他们送你回放鹤轩。”
杜初月问:“世子不和小女一道吗?”
她问这话实际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他瞧着万分疲惫,他们都急需一处安静的地方好好歇息。
可这话听在元昇,还有周围的护从耳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左右瞧瞧,护从们都在他视线扫过去前,以迅雷之势别过了脸,像恨不得将耳朵缝合,表明他们没有听见方才那话。
毕竟名义上,杜初月还是元昇怀疑监守之人。
元昇当即摆出副严肃模样,“孤的伤已经痊愈。”
言下之意,他的伤已经养好,不会再去放鹤轩。
杜初月后知后觉地发现先前那话有邀请之意,脸腾地胀成山楂红,眼睛圆瞪,紧咬嘴唇,憋了半晌也憋不出句骂人的粗鄙言语。
元昇甚至在怀疑她想将那包炒栗子朝他泼过来。
“行了,别耽搁,孤还有……”
事字尚未发音,杜初月已经扬长而去。
青天之上有行高飞的白鹭,马车如常朝岚庐行驶,车轮声辚辚,元昇的脸上渐渐没有了悻悻然。
见昨夜跟着杜初月的护从尚在,他低声问:“她昨夜见过谁?”
护从道:“除了苏沐云师徒,再无旁人。”
那么就是她私自决定留在放鹤轩,甚至没有经过杜洵的首可。
看来的确该给她些补偿,一包炒栗子可不够。
“把驻守在放鹤轩的兵卒撤下,换成影卫蹲守在暗处,别叫她发现。”
“是。”
吩咐完杜初月的事,元昇回王府短暂休整了几个时辰,待到日暮时分便赶去府衙同陆子维碰面,问询木商查抄一事的进展。
陆子维已将那堆让人焦头烂额头的账目比对完毕,最后查到为苏沐云大敛其财的木商正是雍州城内顶有名的商人,陈淮。
早在元昇赶到之前,陆子维已派人前去查抄陈记的商铺以及宅邸,说相信这次人证物证俱在,苏沐云定是难辞其咎。
陆子维侃侃而谈,元昇只是沉默不语,他并不如陆子维这般乐观,只要元子佑醒来后发觉李濂的妻小已经消失,苏沐云便会立刻做出反应,到时候不知又会有多少如姚齐李濂这般的替罪羔羊。
元昇不愿在府衙干等,随陆子维赶到陈记在城东的铺子。
他的属下们尚且斯文,商铺里未见破坏,前台堆积如山的账簿都是待运送府衙的的物证。
陈记的老板陈淮,元昇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却是曾经呼朋唤友胡闹之时,瘦高个子,面目和善,没想到会与苏沐云有这样的瓜葛。
大事临头,陈淮似乎也有预料,站在商铺的边角半点不见反抗,元昇今日没心情再拷问人,将此事全权交给了陆子维。
方才出陈记的商铺,偶遇庾闻谨姗姗来迟,元昇问道:“李濂的妻小都安顿好了?”
庾闻谨道:“是,给足了盘缠,应是能余生安好。”
李夫人不愿留在雍州,向元昇请辞归了乡,余下还有姚齐的家属,亦给了足够的银钱归乡安顿。
看元昇一副想离开的样子,庾闻谨问:“二郎这是要往哪去?”
元昇未答,只瞥眼勒在路边的骏马,暮色将至,马儿在悠闲地嚼着干净的麦秆。
身后鹰卫押着陈淮上了牢车,陆子维随即出来道:“已是收检完,不如你我三人去找家酒楼坐下细聊此事如何?”
庾闻谨笑道:“行啊,肚子正饿着。”
这一去又得耽搁些时辰,但确实有许多事要交代。
元昇看眼天色,颌首同意。
*
杜初月乘车辇回到放鹤轩时,发觉驻守在此地的兵卒已被悉数撤下,不用多想便知这是元昇的吩咐。
地方还是那处地方,没有了受人监视的感觉,她轻轻松松梳洗完,躺到床榻之上睡到日暮时分方才醒来。
窗外已是落日西沉,暮霭苍茫,远远能瞧见墨色的竹林里似乎有黑色的大鹏掠过。
杜初月面沉如水,她自是不信元昇会因为今日之事彻底打消疑虑,所以目前她依然会老老实实待在放鹤轩,至少行为上,不会让他找出纰漏。
总之没了看守的兵卒,连小厨房瞧着都比从前顺眼,杜初月起床传来两名仆从,替自己做了满桌的可口佳肴。
待到饱餐一顿后,倦意又开始侵袭,只是步入床榻之前,不经意瞧见桌上那包炒栗子。
不出所料的,想到了元昇那句,“孤的伤势已经痊愈。”
不愿羞惭,也懒得扔掉,就这般放任那包炒栗子摆在桌上,杜初月舒舒服服地睡下。
夜间的放鹤轩无比宁静,亦无睡梦侵扰,只是睡至半夜,忽觉屋门被人推开,凉风灌了进来。
杜初月掩着被子支起身,瞧见元昇一脸坦然地踏着夜色而来。
她不做多想地迅速躺了回去,强忍着没在心头翻出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