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篆静静听着，不知道汤焕之什么时候点灯，她不介意等他快到自己面前时，再踹他一脚。

然而，步子声没有停，却也一直没怎么靠近。

易篆不知道汤焕之在搞什么鬼，她凝神细听，觉得越来越觉得步子声诡异。就好像有一个没有意识的东西，比如鬼魂啊僵尸啊有脚步声的幽灵啊之类的东西，在自己周身麻木的乱晃，一股腐烂的死气扑面而来。

易篆蹙了蹙眉头，不想再等待，朝着声音迈出一步，准备主动出击。然而，就在她往前一步时，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脖颈一凉，她连忙往后撤去。饶是如此，脖子上还是渗出了血。她手掌摸到脖颈，便是一片湿腻温凉。

易篆一手捂住伤口，一手祭出了藏月剑。

黑暗中并看不清，剑势短暂隔开了周边的危险。

这时，石头殿亮起了一束火焰，照亮了一半的漆黑的殿宇。

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鎏金铜人灯下，一身烟灰青的长衫。这个人面容俊秀，一双眼瞳乌黑如墨渊，衬得比起常人看起来还要苍白许多的面色更加惨白。火烛一照，一张脸半明半昧，使人一观其色，便知其性情阴晴不定，十分阴郁。

这人抱着手臂，斜倚长灯前。十指全都套着指环，借着灯烛隐约可以看见扣在指环上的无色细丝——一部分他亲手操控的傀儡，便是依靠这些机关控制。

这人便是仙盟追杀榜榜首，魔道汤焕之。

其实十年前，正道之外，并没有魔道之说。虽说有不少修士心术不正，欺害贤良，但是他们都是一些散寇。直到，汤焕之一跃出世，猴山猴子似的，自立为魔。

不少被正道列为通缉的邪修士响应汤焕之，加上汤焕之在祭出魔道旗帜之前拉拢的修士家族，魔道便形成了一股势力，与仙盟抗衡。这样看来，汤焕之算是魔道的开山祖师，他是魔道的掌旗人，有着一呼百应的声威。

但是其实，目前魔道名义上的首领还是汤焕之的父亲。汤焕之的父亲汤云鹤家里曾有一点基业，所积累的人脉远多于汤焕之，他是汤焕之的父亲，这个汤姓家族的主人，所以如今便是魔道的主人。

提到汤云鹤，就要提到十年前著名的薛汤之义了。

易篆的父亲薛昭白并非魔道人士，和所谓心术不正的修士其实也并不搭边。他曾经只是一个游侠剑客罢了，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生死朋友中，恰好有一位，是汤焕之的父亲。

易篆得知自己父亲是卧底之后，才知道这其中更深层的关系和原因。

原来，几十年前，她的父亲去看望这位汤姓旧友，汤姓旧友老来垂泪，说自己有一心事未了。薛昭白听旧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往事，十分仗义，便答应了旧友，完成他的心愿。三个月后，他于碧灵山见到易家主易天香。天香家主与他同为剑修，一见倾心，极为投缘，不日，二人结为道侣。两年后，二人有女，名为易篆，小字小水。

薛昭白头顶易家主夫婿的名号，一顶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间，他安分守己，也确实让各世家子弟见识到了一代游侠散修的风采。

谁都没有怀疑过，这样一个朗月清风的人，却是魔道蛰伏了二十年的卧底。

正道之人对这样的行为极为不齿，说她的父亲是非不分，罔顾仁义，魔道之人却对这样的行为高歌赞扬，说她的父亲是一位有义之士。而在易篆看着，这件事只有可笑，非常可笑，特别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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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亮起来的时候，将易篆喉咙划出一道血线的东西不见了。

易篆看见了汤焕之，道：“汤焕之，你怎么总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汤焕之道：“手段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若不是我留手，易篆你已经死了。”

易篆冷笑道：“其实，你知道我一向不太珍惜生命。”

汤焕之道：“所以你笃定我不会杀你，才这么大意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易篆收了佩剑，垂下眼皮，从芥子戒里拿出一瓶药，倒了点上手，敷在创口处。

就在她给自己敷药间，石头殿的穹顶上缓缓降下来一个侏儒傀儡。

这个傀儡四肢自然下垂，背对着易篆。

易篆看见这个侏儒，便知道自己喉咙上的伤就是这个矮小侏儒留的了。

——这个矮小的侏儒，在她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汤焕之刻意弄成令人悚然的脚步声时，从天而降，无声无息，手中一柄薄刃，锋利透亮，如细风破水。

就在易篆盯着这个侏儒的时候，这个侏儒忽然抬起了头，转过了身，看向了易篆。

易篆看到那张脸之后，浑身血一凉。

这个侏儒傀儡半死不活的脸上，居然是萧辞冰的容貌。

易篆认了出来，觉得晦气道：“汤焕之，你的品味真的是越来越低下了，这么丑的东西做出来，恶心谁呢。”

汤焕之依旧斜靠灯旁，冷笑道：“这可是仙盟剑魁的样貌，你觉得恶心也正常。”

易篆听见他笑得渗人，道：“萧辞冰以前我可是见过的，做成这么个样子，你不如送到仙盟门口晃悠晃悠，让他们赏你几个大嘴巴子。”

汤焕之继续冷笑，“易篆，你心情不错嘛，搞砸了事情，你还敢跟我这样说话。”

“哪里哪里，”易篆回，“事已至此，我能怎么办，找我算账啊。”她一抬眉眼，笑着看向他。她笑得无所谓无胆怯，甚至有点挑衅，仿佛他不能拿她怎么办一样。

有的时候，易篆跟汤焕之就是这样的相处调调。有点任性的语调也好，有点挑衅的语气也好，嬉笑怒骂，全是疯癫的皮囊。

汤焕之却道：“易篆，你该知道这个人出世了。”

他手指着他制作的无比丑陋的“萧辞冰傀儡”。

易篆心道：“废话，我当然知道。”她面不改色地扯谎，说：“知道一点。”

她这个“知道”，意思便是从萧辞冰大败汤焕之事中知道的了。要说最近正道传的最热闹的一件事，便是这件事了。

易篆继而笑道：“怎么了，东州城被他打得找不着妈了来找我了？”

汤焕之闻言，神色果然沉了下去。

易篆以为他或破口大骂或冷嘲热讽地回击，谁知道，汤焕之压了压火气，刻意朗声一笑。

一个神色阴沉的魔头，刻意地表示自己的大度。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易篆直接骂了出来：“你有病？”

她气焰嚣张，心里却是有点不安稳了。

那个丑陋的萧辞冰傀儡还在易篆的面前。

汤焕之知道的有关她和萧辞冰现状的信息有多少呢？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萧辞冰出现在了小春城？

总的来说，萧辞冰来了小春城之后，易篆的保密措施做的并不详尽。

她一开始，对萧辞冰的感觉是很陌生的。

除了“萧大师兄”、“淮真的大师兄”这两个关键词外，她对他根本就是漠然无知。

而上面那两个关键词，对于一个在魔道数年的人来说，也显然不是什么好讯息。她不喜欢他，本能地排斥他。

她觉得他是有威胁的，而他作为一个看似很温润的剑修，他的那种威胁更像大江大河之下的暗流、潜流，深不见底深不可测，比任何一种明面上的危险都还要危险一点。

易篆那个时候自然不会将他的事情往长远的地方的想，她那时候只会想，“来杀我的吧？问清事情再来杀我的吧？估计要找到淮真的遗体遗物才会杀我吧？”……诸如此类，更不觉要隐瞒他的存在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反正到最后，他杀掉她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正邪两道。易篆和萧辞冰的关联，大概就是这样了。

现在，易篆想，她真的有点后悔了。

因为和萧辞冰在一起的日子还算平静，她倒是也不嫌弃了，甚至觉得还挺好玩的。就算最终的结果可能不尽人意，但是有点过程了，她也能满足的。

所以，她应该一开始就把大师兄藏起来的。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没有后悔药，她当时也绝想不到和萧辞冰的第一面不是刀剑相向，而是心平气和地相处，还能相处这么多天，自然也无法预料后面的发展。

易篆一面后悔，却又后悔的不彻底，她还一边找补，这也不能怪她思虑不周。

萧辞冰这个大活人，还是剑道魁首，她又要担心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又要担心他真的要一剑劈了自己。那个时候的想法，即汤焕之发现萧辞冰在她身边衍生出的种种后果，属于次要的了。

她要顾虑的太多了，顾此失彼，实在是正常。

现在，事已至此，就要看看命运的馈赠更偏向哪一方了。

易篆并没有主动提及萧辞冰，她知道现在以不变应万变是对付汤焕之的最佳方案。

汤焕之阴冷的目光胶在她的脸上，似乎在观察着她的反应。

易篆神色平静和他对视，眼眸里掐着一丝笑，带着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