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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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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寻便寻。”郗归一把打掉谢瑾想来拉她的右手,“我就是要与桓氏交易,你倒是说说,这会触犯江左哪条律法?”

谢瑾垂眼说道:“桓氏意图谋逆,此事江左人尽皆知。”

郗归冷哼了一声:“既是乱臣贼子,仁人志士何以不出兵讨伐?竟然还让他们盘踞荆州,依旧做着封疆大吏?”

谢瑾抿了抿唇:“时势使然,朝廷眼下还奈何不了桓氏。”

“既然如此,桓氏便还是江左的臣子,荆州更是江左的辖域,我与桓氏互通有无,又有何不可?”

“阿回,我不是为了圣人。”谢瑾看着郗归,恳切地解释道,“我担心他们为难你,担心他们的阻挠会让你想做的事情难上加难。我们不要那么着急,好吗?”

“他们凭什么为难我?”郗归冷笑道,“论兵力,有北府军在,建康城中有谁能奈何得了我?论情理,长江本如长蛇,江左画江而守,要害便在于首尾相应。我与上游桓氏互通有无,于御胡大局有益无害,他们凭什么阻拦我?”

“北秦虎视眈眈,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无形的耳光。”谢瑾还未来得及说话,郗归便倾身向前,小声但冷酷地说道,“而台城之内,玉郎,你的君主、你的同僚,不过都是群不顾大局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蠢货,我不指望他们,更不惧怕他们。”

“何必——”

“你不要劝我!”郗归直起身来,冷漠地说道,“不要用你朝堂上的那套规则来说服我,阿兄正是中了这套话术的圈套,才在即将获胜的前夜功亏一篑。我不需要名垂千古,不稀罕那些名士给我多高的评价,我永远只在两件东西面前让步——绝对的正确,还有绝对的实力。台城休想用江左那套陈腐的规则来束缚我,腐朽的堤坝永远无法拦住汹涌的潮水,无论是司马氏还是世家,都必输无疑。”

谢瑾久久没有说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受到了震撼。

他从前总以为郗归是受到了郗岑的影响,才会如此激进。

可直到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郗归要比郗岑尖锐得多。

她是真正的利剑,周身带着铸剑池里熊熊的烈火,通红的熔铁是她的眼泪,更是她的力量。

在昏暗的烛火中,郗归与谢瑾沉默着对视。

她的眼睛称量着他的灵魂,而他的目光,也正在试探着抚触她的灵魂。

谢瑾从未觉得郗归如此强大,强大到如同高悬的明月,因为高高在上,所以清冷孤独。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没有人真正理解郗归,就连他也没有。

她不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狸奴,她是离群的大雁,是失散的孤兽。

她有一腔的哀伤和痛苦,却仍有雄健的翅膀,和锋利的爪牙。

谢瑾不由自已地想起七年之前,荆州沁芳阁下的初见。

那时的郗归是如此地明快,如此地鲜妍。

隔着迢迢的时光,谢瑾几乎已经忘记他们当初缘何相爱。

他不信自己肤浅到只爱她的皮囊,可他竟从来也没有真正读懂过她的灵魂。

一个叛逆的、不羁的、强大的灵魂。

谢瑾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荒谬的梦境。

他当初爱的是什么呢?

爱她貌美?爱她娇俏?

谢瑾不相信。

他伸出手,想抓住一点过去的碎片,脑中却满是郗归从前的笑声。

在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中,他终于意识到,他原本就爱她的不同。

重重的时光像浓浓的迷雾,掩盖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以至于七年之后,他们回头看去,只知道彼此依旧相爱、相信,却没有意识到,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

就像两株原本就不相似的幼苗,在短暂的纠缠后,朝着南辕北辙的方向,尽力地生长出去。

越是努力,便越遥远。

郗归不是郗岑,她比郗岑更甚。

谢瑾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比桓氏、比北秦,更有可能成为江左政权的掘墓之人。

“阿回,你当真要毁了这一切吗?”

“不是我要毁了它。”郗归怜悯地摇了摇头,“是它自取灭亡。”

一个苟且地偷来数十年生机的王朝,终究会尽失那不属于它的气数。

或许在最初的时候,衣冠南渡,新亭对泣,士人们还怀着光复河山的念头,江左尚且能为这想望提供一块绝佳的土壤。

可世家却在这土壤中牢牢扎根。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取不足以奉有余。1

世家的贪婪汲取了江左所有的养分,而司马氏为了权力,心甘情愿地许出了予取予求的承诺。

江左从此便无可挽回地败坏了。

王丞相又如何?郗司空又如何?

再有能耐的治世能臣,面对江左这个畸形的怪胎,都只能让它苟延残喘地稍稍续命,而不能根治其与生俱来的顽疾。

郗归垂眼说道:“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2江左是自己腐烂掉的。一颗果子,当它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再阻拦这个进程。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只是它败坏的帮凶。”

“可至少它现在还没有败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谢瑾痛苦地说道,“胡马临江,势不可挡。阿回,在大局跟前,这颗果子难道没有在发挥作用吗?毁掉它,便会比如今更好吗?”

郗归并未直接反驳:“一栋腐朽的楼阁,固然可以短暂地为行人遮蔽风雨,但终究还会訇然崩塌。到了那个时候,焉知不会砸死更多的人?”

“外忧内患,二者孰轻孰重?”谢瑾追问道。

郗归却笑了:“你看,你也会说,外忧内患,孰重孰轻。所以大敌当前,我予桓氏刀枪,桓氏为我市马,又有何不可?”

她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谢瑾的胸膛:“玉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谢瑾却没有笑,他握住郗归的手,郑重地说道:“阿回,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还不到时候。”

“当然。”郗归也收敛了神色,带着几分认真,几分嘲讽,“腐朽的楼阁也可物尽其用,我不会急着推倒它。”

“当然,你也尽可以捍卫它。”郗归漠然补充道。

“我们不是敌人。”谢瑾不明白,为何好端端地,又谈到了这样剑拔弩张、图穷匕见的地步。

“我们当然不是敌人。”郗归重新坐在榻上,“我们一样地追寻正确,一样地渴望安定,当然不是敌人。”

她甚至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你与阿兄尚且算不得敌人,我们又如何会是敌人呢?”

谢瑾原本还因郗归的言语而感到安心——哪怕是粉饰,哪怕是哄骗。

可随即便被郗归的后一句话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郗岑的存在会时刻提醒他,自己与郗归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性命,纵使那并非出自他与郗岑的本意。

他说:“我们岂止并非私敌?阿回,我们是爱人。”

“呵,爱人?”郗归嘲讽地笑了一声。

“可爱又能够有什么特权呢?”她厉声问道,眼中渗出了眼泪,“作为挚友,你与阿兄之间,难道没有朋友之爱吗?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阿兄对我,难道没有兄妹之爱吗?可他却这样将我一人抛在世上?”

谢瑾看到郗归眼中的痛色,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了襟前浸湿的眼泪,后悔得无以复加:“对不起,阿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

“你看,直到此刻,你也只说不该提起,而不会说不该与我阿兄相争。”

“我——”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谢瑾将她抱在怀中:“无需多言。玉郎,我们每个人,首先都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然后才是谁的亲人、谁的爱人、谁的朋友。我们出身在这样的家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权力利益相距不远,谁都不必为了生计忧心,是以都比寻常人更加在意自己理想。”

谢瑾听到她说:“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大同世界,有一幅宏伟蓝图,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我们都想完成自我实现。”

郗归的语气很是平静:“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时间绝不白白证明。在流淌的岁月中,我们要自己尝试,自己斗争,甚至彼此刀戈相向。”

“我绝不会,阿回,我绝不会。”谢瑾紧紧抱住郗归,丝毫不肯放松。

“不要做出这样的承诺。”郗归睁开眼帘,“因为我不能承诺。”

“你听过玉碗被烧裂的声音吗?”谢瑾很想这么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的心好似一只单薄的玉碗,在熊熊的烈火中,一点点爬满了蛛网似的裂纹。

他觉得心痛,又觉得好像理应如此。

甚至还觉得,痛也好过无知无觉。

他庆幸自己毫不犹豫地爱了七年,这爱使得他此时此刻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开口:“但我可以承诺。”

“不,你不可以。”郗归离开了谢瑾的怀抱,直直看向他的眼睛,“这样的承诺,会显得你在阿兄面前的坚持,你们所谓挚友的情谊,是那样地不堪一击。”

爱情有多么伟大呢?

郗归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她绝不相信爱情可以高过原则。

“能够引起人类持久的惊奇与敬畏的,应该是星空,是道德,是真理,而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浅薄爱情。”郗归毫不留情地说道。

“可我从来不觉得爱是浅薄。”谢瑾坚定地反驳。

作者有话要说:1 《道德经》。

2 《矛盾论》。

姐妹们!这章我写得好痛快!我爱这章的阿回!!特别是在她说“不要用你朝堂上的那套规则来说服我,阿兄正是中了这套话术的圈套,才在即将获胜的前夜功亏一篑。我不需要名垂千古,不稀罕那些名士给我多高的评价,我永远只在两件东西面前让步——绝对的正确,还有绝对的实力。台城休想用江左那套陈腐的规则来束缚我,腐朽的堤坝永远无法拦住汹涌的潮水,无论是司马氏还是世家,都必输无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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