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远有些不寒而栗，低声询问：“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个喜欢记录的作家罢了。”浮现在手机屏幕上方的红字一阵模糊，逐渐变换成了新的内容。

“笔下的人物都会有自己的命运，而他正在告诉作者自己的人生①——你，就是我笔下的主角。”

红字到底是什么？

李怀远打算先虚与委蛇一番。这事还得交给异调局解决。

李怀远想着，不得试探道，“为什么要让我来做你的主角呢？”

红字又是一番扭动，像烟雾一样散开，又像烟雾一样重新汇聚，一行行文字次第浮现。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看到了什么乐不可支的事情。

“我说过，笔下的人物要告诉作者自己的人生——你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即使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非常有趣。”

“你不好奇吗？突然变成另一个人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怀远双手握了握。红字好像知道他曾经是她，也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说不困扰是假的。

突然有一天，她没有任何缘由就可以变成另一个人。这具身体堪称完美无瑕，甚至还存在如臂指使般的异能经验，简直是所有人梦想成为的对象，像是故事里的主角。

可这具身体真的属于她吗？

如果不是，这具身体又到底是谁？

为什么是她变成了这个人？

而成为这个人的她，究竟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红字轻柔地晃动几下。

“很迷茫吗？没关系，我只需要你贡献出足够有趣的故事。尽力愉悦我，讨好观众们吧，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只要顺着我的意志行走下去，你终有一天会得到答案。也不要违背我、不要忽视我。”

“否则，你会付出绝对无法承受的代价。”

……………………

盛京三月区，分子生物学实验室

阳光透过玻璃投射在空旷的黑色实验台上。

李怀远戴着口罩，戴着蓝色丁/腈手套在盛放着干冰的泡沫箱里进行实验操作。厚重的眼镜片遮住了她眼下的青黑，露出的一小片白皙脸庞在干冰升华形成的雾气里变得有些美丽。

不论是什么事物，在阳光下微闪的雾气中都会带着一点朦胧的美。

她正在做一个小小的、新的内容。其实自从知道异能者的事情之后，她就一直在惦记这回事。

异能者，和常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呢？网上，异能者一直是个秘密，翻阅前沿的文献，更是一篇靠谱的论文也无。她倏然明白，异能者就像沉默在深海中的拉莱耶，或许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决不能浮出水面，照耀在阳光下。

周新成曾经提起过异能者的表观遗传会有些不同。李怀远就从自己和关系最好的朋友身上取了一点无伤大雅的组织，问研究肿瘤耐药和抗肿瘤方向的同学借了一点已经被使用过的几种组蛋白修饰抗体，期待能有点结果。

不出意料，在机器前等待了一会，洁白的背景中若干条黑色细线像是机器统一画上去一般毫无波动。虽然已经可以预料到结果，但李怀远还是将数据拷贝到电脑前例行。果然，与H3内参比对了灰度值之后，这些组蛋白修饰毫无显著性改变。

目前看来，她能提取的组织中的染色质，相比作为普通人的朋友，他们异能者似乎没什么变化。

现有的条件也很难用“sequence”之流的实验进行检测，它们都要烧很多钱。此外，想获得这些无伤大雅的组织之外的材料，就要很刑了。

作为一个科研渣，她现在没有什么头绪。

想要探究异能者的秘密，或许终究只有深入什么组织中才能实现。

昏暗无人的走廊中，机器的各种参数在发亮。一排超低温冰箱持续发出轰鸣，不刺耳，但也绝对不是没有存在感。

李怀远停下鼠标，漫无目的地将目光放相邻工位的白桔梗上，柔和的灯光照在洁白的花上，显得素雅极了，也亮极了，像一颗孤独的星星。

手机的亮光在黑夜里像闪烁的星火。

李怀远躺在床上反复翻看《异人传》。

寥寥几话，闻膦和计蒙的故事已经完完整整的绘制了出来。

主角宿弦身世扑朔迷离。评论区已经对此闹翻了天，七嘴八舌地猜测伏笔暗示着什么。

宿弦和好友绥阳从山海异兽下虎口夺食，抢夺对风的支配。他们在冒险的旅途中遇到了道门出身的太微，三人共同对抗山海异兽造成的灾害。

太微的奇门道法堪称轻盈灵动、变化莫测。而计蒙处大放异彩的剑十八（符明光），剑法惊鸿一现，真的像是“雷霆震怒、江海清光”。

评论区已经给他加了个绰号，叫“斩龙者”。

所有的故事浓缩在小小的画面里，渺小的人类，与天争命，与地斗法，八分波澜壮阔，九分惊艳绝伦。

这是豪情万丈的江湖，也是雄奇瑰丽的史诗。

模糊掉关键信息恐怕是红字最后的善良。

除此之外，作者还掺杂了一些回忆杀，那是以闻膦和计蒙为视角，很久远之前的故事。

即使李怀远看了之后都觉得心底有些酸涩。

时间是一把温柔却残酷的刀。

闻膦与计蒙，曾经秉承天地灵气降生在这世界上。他们相知相守，他们曾经拥有过最安宁美好的回忆、也撰写过最跌宕起伏的诗篇。但凡止步于此，就是标准的冒险主角故事……

可是天终不遂人愿。

天地间灵气四散消减，末法时代降临，在人类兴起的过程中，山海异兽也随之或消散于天地、或沉睡下去。闻膦的意识也在这一场独属于他们这些依赖灵气的生物的浩劫中几近湮灭。

他们本该在沉睡中逐渐毁灭，却在某一天又重新醒来。

灵气复苏、世界在呼唤十二司的诞生。

只要有了一条完整的大道本源，闻膦的意识必将重返世间。计蒙带着闻膦袭击渤海，也正是为了这一线生机。

闻膦攻击意识的薄弱，计蒙在闻膦身死的瞬间溃败，这一切曾经解释不通的困惑都得到了解答。

画面的最后，波涛怒涌之中，渤海的雨宛如刀剑向下投射。天也在呜咽、海也嘶吼。整个灰蒙蒙黑沉沉的世界里，计蒙的颜色浓郁地仿佛要凝固。

雨水顺着这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异兽的眼睛向下滑去，他遥望着北方，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绘制出这样的故事呢？

闻膦、计蒙的故事发生的时代之久远尚且不提，就连李怀远其中有几帧画面，都是孤身度过的。

那红字的主人，简直像一个与天地同寿的、无形无影的旁观者，看着你的每一点举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你心底长着苔藓的潮湿角落暴露在阳光下。

不会因此感到恐惧的人，真的是凤毛麟角。

而，如果不能取悦作者和观众……那么他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漫画的事吓得李怀远好几天没敢化身为异能者。

红字在每个清晨醒来的瞬间都印在他的眼前，催促着情节的推进。

一次一次，愈发猩红浓烈，愈发如同崩到极致的弦，充满了不详的辉光。

鉴于此，李怀远也放弃了一直躲藏。

看着李怀远终于不再装鸵鸟，程不空终于在x信上忍不住发出嘲笑，“‘大姑娘’终于愿意出绣楼了？说吧，到底什么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李怀远简直想隔着电话把他猪脑子打掉，这家伙真是一如既往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磨了磨牙，他还是忍不住道，“现在、立刻，打开电脑，搜索漫画《异人传》。”

“啊？”一条语音里很快发过来，程不空因为锻炼而微微喘着粗气，“你突然叫我找这个做什么？我又不喜欢看漫画。”

“你管他呢，先搜了看再说。”

“那好吧。”程不空从善如流，聊天框那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李怀远随手开始翻看异能者之家的论坛，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程不空的聊天框已经炸了。

“我的老天爷呀！！！这漫画究竟是怎么回事？”程不空的震惊已经要溢出屏幕，用一连串炸裂、懵逼的表情包轰炸李怀远。

程不空不稳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逗弄到他炸毛，李怀远还是禁不住有些暗爽。果然快乐还是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朋友不用来捉弄，难道是为了摆在那里好看的吗？

先不提程不空随后是怎么手忙脚乱地通知别人，李怀远停留在手机界面的目光倏忽一凝。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风景图。

庞大的地下溶洞里，在这一方熹微晦暗、阒无人迹的天地里，几乎只有明亮的金色存在。

到处遍布叶片散发着柔和金红微光的小灌木丛，偶尔有几颗朱红枫树掺杂其中。一汪如融金般流动的湖水中心，湖中岛方寸土地里有一颗庞大的巨树拔地而起，遮天蔽日。漆黑树干、赤金纹理、琥珀黄的树冠，简直如同神话故事里的物种一般。遍布整个溶洞的，悬浮着的无数亮金色的星星点点，也随气流涌动起起伏伏。

黑与金完美交融在一起，呈现出难以描摹的惊艳。

“榕城榕湖节，与您不见不散。”广告词土的不行，但是图片看起来真的不错，李怀远心里升起几分兴致。定睛一看，贴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快快乐乐地讨去榕城玩得多开心了。

他随手给程不空发了过去，附上文字，“程哥，这个榕城榕湖节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呀。”程不空过了一会才发过信息来，“语音聊天，这么解释不清楚。”

榕城位于南召，是一座唯独对异能者开放的城市，也是一座非常罕见的地下城市。

南召地处西南，作为一座有少数民族数量最多的边疆大省，自古以来就以神秘诡谲、危险美丽而著称。近代后附近国家陷入混乱的割据状态，这片土地上的野性更甚从前，也更为鱼龙混杂。众多势力在此处龙踞虎盘，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每年4-6月，榕城就会活跃起来，举办为期三个月的榕湖节。在这期间，来自天南海北的异能者们涌向那堪称恢弘的地下溶洞，从而踏入一个梦幻的世界。

在榕湖节期间的榕城，汇聚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异能者们在这里无需在意自己的种族、年龄、性别，他们出售手头暂不需要的物资，再买下任何见猎心喜的货物。

金迷纸醉，令人目眩神迷。

各种各样有趣的、罕见的商品在榕城灯火通明的商业街登台，形成迥异于地上城市的风貌。

在这种时候，即便是强大如异调局，来到榕城也要万分小心。

……

飞机的高度在下降，透过抬起挡板的舷窗，李怀远看属于南召的蔚蓝天空和柔软洁白、边缘微微发亮的云朵。

穿行过朦胧的云雾后，模糊一片的视野立刻变得开阔。星罗其布的田块和宽敞的飞机跑道出现在众人面前，机舱里传来第一次坐飞机的小孩子发出的惊呼。

飞机缓缓地盘旋着落到地面，机翼两侧的推进器发出轰鸣，乘务员的播报音同时娓娓响起，“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降落在大理机场，外面温度达23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其他乘客的安全，请不要站起来或打开行李架……”

南召与山左、辽东远隔千里，李怀远和程不空选择搭乘飞机来到南召。

他们相约在机场见面，飞机一落地，刚关闭飞行模式的瞬间，程不空的消息就弹了出来。

是一个定位。

李怀远拖着行李箱朝目的地走过去，只见程不空朝他招手。他的服装与过去截然相反，低调骚包，一副步入假期快乐洋溢的样子。

而他的身侧，还有一位穿着奇异的中年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名词解释：

H3：核内参，检测细胞核或者染色质总蛋白时候使用的内参。

组蛋白修饰：折叠时DNA缠绕组蛋白，组蛋白的修饰都会影响基因的转录活性。

抗体：用来特异性检测某些蛋白质的试剂。

sequence：利用高通量测序技术进行测序分析。例如RNA-seq就是其中的一种，可以反映出mRNA,smallRNA,noncodingRNA等或者其中一些的表达水平。

引用：

①笔下的人物都会有自己的命运，而他正在告诉作者自己的人生——具体不可考，可能是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