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雪满千山。

右护法奚昌牵着小小的女孩，一步一步走向黄金王座上的男人。

女孩有着最为纯净的茶色瞳孔，就像是剔透的琥珀。微翘的鼻梁和苏盈如出一辙，然而眉目之间，更多带上黑衣青年的影子。

许久，霍因终于开口，语声沉沉：“鄯善……走的时候可好？”

奚昌想了想，回答：“应该是很好吧，她和洛孤绝两个人是在流光海的船上合眼的。属下接到圣因陛下的传书，赶到碧螺湾的海岸以后，就看到船舱里站着这个小孩。”

他看到苏盈与洛孤绝的遗体的时候，两人十指相扣，并肩躺于船舱的寒玉床上，面容栩栩如生，犹如只是睡去。

奚昌按照苏盈信里的嘱咐，为他们举行了海葬。

从此灵魂栖处，碧海蓝天，任凭风吹雨落，人世沧桑。

听到奚昌的回复，霍因久久不语。

苏盈曾在信里写道，这些年洛孤绝陪伴她跑遍了整个九夷大陆。流光海、云梦泽、塞北漠河、南荒密林、宁茨冰川……他们甚至还去了最为遥远的归墟之渊，在那里见到了一生仅有一次的神迹。

而这个孩子，也是在两人从归墟之渊回来后怀上的。

信中说，好像是因为苏盈在归墟之渊，向龙神许下了一个心愿。没想到最后居然真的愿望成真，在船上诞下了一个女孩。

她最终还是在洛孤绝的陪同下，实现了自己所有的愿望。

长久的沉默里，霍因总算从王座上起身，缓步走下青灰色的石阶，最后在女孩面前蹲下：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眨巴着眼睛，面对这个外人眼中天威难测，喜怒不行于色的圣因教王，她毫不畏惧地回答道：

“大名洛宁，小字安安。西州的名字，嗯，西州的名字是……”

洛宁含着手指，总算想起来，“苏莫遮·天音·萨帕尔。娘亲曾说，在她的故国，苏莫遮是一种很美，很神圣的祭祀舞蹈。”

“苏莫遮·天音·萨帕尔。”

霍因低声重读着这个名字，有什么久远的记忆重新浮现在眼前，他仿佛再度看到年少之时，月氏国举行祭天大典的盛况。

宛如冰消雪融，他的眼神柔和下来，摸了摸洛宁的头，问道：

“听说你父母去世的时候，你和他们呆在一起，你不怕死吗？”

“——死？”女孩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仿佛在理解这个字的含义。

半晌，洛宁重新抬起头，莲瓣般皎洁的小脸上浮现出郑重的表情，一本正经地道：

“爹爹说，生死有命，人来到这个世上，就像走一条长长的路，路的尽头就是死亡。可是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它可以是另一种开始。”

“娘亲也告诉阿宁，就算爹爹和她都离开了，但他们会变成一阵风，一朵云，一滴雨，常常回来探望阿宁。人间的山川风月，江河湖海，每一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

“阿宁要做的，就是替他们继续看这个世界，继续爱这个世界。”

听见女孩的回答，霍因转过身，语调重新恢复冰冷：

“既然你娘希望你继续爱这个世界，为何要将你送来光明圣教？”

“她该知道，光明圣教，并不能教给你……爱与希望。”

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后，阿宁绕到他面前，挺起胸脯，神色认真：

“是我自己选的呀。”

“我从爹爹那里听说娘亲曾经当过教王，治理西州那么大一片区域。虽然娘亲有时候会躲起来偷偷哭鼻子，可她做到了她能做得最好。”

“娘亲可以，阿宁也可以。”

“在阿宁眼里，爱这个世界有很多方式，阿宁想选的方式，就是让西州人人安居乐业，西州的百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霍因微微一愣，原来……这就是孩子所理解的爱吗？

其实霍因有所不知，苏盈在察觉自己和洛孤绝寿命将尽，一开始考虑是将女儿送回延夏城齐家，由齐昭照看，再不济也是凌霄阁。

结果洛宁知道她在西州的经历后，一直吵着要去西州光明圣教，最后夫妻两人拗不过女儿，这才修书一封，寄到了天之宫。

沉默良久，霍因总算重新蹲下身，洛宁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男子强有力的左臂抱起。

“既然如此，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学习如何治理西州吧。但我不敢保证，我百年以后，教王的位置，一定属于你。”

“人生在世，想要什么，需要自己去争取。而西州，需要的也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的君王，而是一个真正能让它长治久安的治理者。”

洛宁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忽然伸出小指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要是变，那舅舅……舅舅你就是小狗！”

霍因向来沉肃如同古潭的眼中，有一点微弱的笑意闪过，他伸出空着的左手，和女孩简单地碰了碰，“一言为定。”

辉煌耀眼的灯火里，黑袍的教王抱着小小的女孩，一步一步登上石阶，走向最高处的黄金王座。随之而来的，是由右护法奚昌牵头，西州各国的使臣匍匐跪地的声音：

“天佑西州，恭贺陛下，喜得圣裔——”

浪潮一般此起彼伏的恭贺之声里，洛宁坐在黄金王座上，晃荡着双腿，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满是好奇。

看得无聊了，女孩打个哈欠，回过头，悄悄问身边黑袍的教王：

“那个，舅舅，来时路上，阿宁听过很多人提起爹爹和娘亲。”

“有的人说他们是大侠，有的人说他们是叛徒，有的人说他们流芳百世，还有的人说他们遗臭万年。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父母……”

霍因神色微微一凝，半晌，终于低声开口，回答女孩的疑问：

“——是英雄。”

因为洛宁的归来，天之宫的庆典一连持续了三日。

最后一日的庆典结束，洛宁回到母亲苏盈曾经居住的日之苑，倒头就睡，不管身边侍女怎样提醒教王陛下过来了，都不肯睁眼。

注视着重重落下的鲛绡帷幕间，软塌上那个小小的影子，霍因无奈地摇了摇头，让侍女照看好她后，径自出了天之宫。

大雪纷飞，一片又一片，如旋转的蝶，从云间扑向地面。

慕塔索格峰上，黑袍的教王凝视着水光湛碧的星落池。

——自从齐光骨骸被接回中庭后，每年他的祭日，总会有曾经受过他庇佑的百姓，自发来到此地悼念。

长年累月下来，竟演变成了民众之间迎接新年的一种仪式。

已是傍晚，池旁祭拜的人已经渐渐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影子，还在焚香祷告。然而银装素裹的崆邙山间，依旧回荡着悠长的歌声。

听着回旋往复的曲调旋律，恍惚之中，霍因又想起若干年以前,自己决定杀死老教王，篡权夺位的那个夜晚。

因为心绪不定，他前往幽庭与齐光商议，并问对方：

“倘若输得一塌糊涂呢？你是否还愿追随于我？”

面对他的问题，白衣的公子语声淡然：

“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或许你不信，但有的时候，人选择坚持一件事情，并不是因为这样做了会有效果，而是因为他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这个时代有的是汲汲营营，追名逐利之人；有的是庸碌无为，坐享其成之人；有的是自诩高贵，傲世轻物之人，却没有一个肯置身尘寰，唤醒民智之人。”

“若是如此，那便由我做第一个改变既定事实，给予所有普通百姓最大限度公平的人。的确，有些愿景是很遥远，但只要有一丝光亮，往后总会有人沿着我留下的足迹，带领众人走出茫茫极夜。”

“或许十年不成，百年、千年，乃至万年，星火相传，聚沙成塔，只要未来的某天，无论何种出身、何种家世的孩子抬起头时，还知道他有星空可以仰望，还知道他的前途并非全然黑暗，我，便值得。”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白衣的公子轻笑一声，自问自答：“此心光明，在所不计。”

昔年的话语尚萦绕在耳侧，眼前人却已化为无尽的落雪。

但，即便斯人已逝，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们将沿着道路上最开始的足迹，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此后千年万载，星火相传，曙光不灭。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霍因仰头饮了一口杯中酒，然后把剩下的琼浆尽数洒落于地上。

随着一声“驾”，黑袍的教王在群山万壑的风雪之间，策马而去。

星落池旁，哀歌还在吟诵，彻夜不绝。

在这歌声里，天地如飘摇的逆旅，昼夜如逆旅的门户。多少荣华与英雄，住不多时，又匆匆离去。

飘飘入世，不知何故来，也不知来自何处。

飘飘出世，亦如风过漠地，不知吹向何处。

尘土归尘，尘下陈人，一朝繁荣，倾入历史长河，瞬时冰消雪融。

然而，人所系心的现世的希望易灰，记忆里寄寓的明辉却已永恒。

“凤兮凤兮愿还乡，愿还乡兮路漫长。

折其羽兮声声泣，无所归兮葬大荒。”

——魂兮归来。

漫长的年月过后，歌谣里唱的翱翔于九天的凤凰，终得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