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道行至河道，早有小舟候在雨雾中。姑苏是座水城，大小河道穿城而过，蜿蜒纵横。
上船时，实在颤巍，汀烟被顾曳扶了一把。船小得很，加上船夫，一共也才三人，汀烟和顾曳却不得不紧挨着坐，衣袖碰到衣袖，她的裙面碰到他的长衫，汀烟不合时宜的想到“十年修得同船渡”。
清晨的河道像杨柳拂风，有着盎然的柔意，被雨雾点化进眼里心里和呼吸里。汀烟收伞抱在怀里，小舟在河道里灵活穿梭，这雨丝像沁人心脾的糖浆似的，淋湿了也甜滋滋的。
“姑苏的雨真美。”她由衷感叹了下，本是自言自语的喃呢，结果忘了身旁人挨得极近，恰被对方听进耳去。
但她也没想到他会接话。
“也要分什么雨，还是这烟雨朦胧最为惬意。一汀烟雨。”
他声音清朗，说得随意，全无他意。汀烟却暗自敏感，敏感完又觉得自己过于拘谨，全不似出来同游，隐隐自耻一瞬。
小舟行过一刻，到了渡口，便要换上大船穿过太湖，才能去到荫山岛。秦齐初约好在渡口等她。
汀烟和顾曳下了小舟，渡口有一艘点着灯的楼船，一个显眼的秦字印在扬起的帆上，是秦家的客船。因做生意，偶时忙来，这客船也兼拉货。
汀烟与顾曳一道被引着上船，刚上甲板就听见有男女嬉笑。
甲板上置有桌椅，旁边还摆来牡丹兰草，宋黎儿刚摘来朵牡丹想别在鬓边，只可惜头发太短。她托着耳边的话，问秦齐初：“可好看？”
秦齐初自然回答好看，但宋黎儿玩心大，硬要把花插秦齐初头上，秦齐初一边躲着，一边轻斥她：“黎儿别闹。”
也就在这时，汀烟和顾曳上了甲板。
秦齐初先看到人，抵唇咳嗽了声。宋黎儿转头过来，看到顾曳，态度坦然地将花丢至桌上，小迎了上去。
“顾哥哥！”
顾曳点头，也不需要他说话，宋黎儿已然转移了目标。
她一身洋装短裙，配以皮鞋丝袜，是最时兴的打扮，一头短发齐耳，身材娇小，显得十分娇俏。而她围着汀烟打量时，骨子里浸染的那股自信劲儿，天然霸道。尤其汀烟出门少，被这样盯着十分不自在，就不免畏缩两分，她一身立领盘扣的袄裙，婉约但势弱，虽含蓄却也被叫做“过时”。
“原来你就是秦学长的未婚妻啊……”宋黎儿打量完道。
汀烟接不住这张扬的打量，一开始就低着头，根本不知道宋黎儿说这话时努了努嘴，因此也辨不出对方这话里颇藏了几分令人寻味。只有顾曳心头哂笑，但脸上不动声色，与缓步走来的秦齐初互相颔首算作招呼。
汀烟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承认自己的身份。
宋黎儿声音鲜活：“早听说秦学长有个藏在闺阁里的小娇妻，今日可终于见着了，你一直不出门，你都不知道秦学长在学校可受欢迎啦！刚才我与学长只是玩闹，你可别多心，我们学校搞各种联谊时，玩得可疯了，下次让学长带你一起过来。”
她说着拍了拍汀烟的肩，很是自来熟。
“我并未多心……”汀烟顺话接话，“嗯……还是不要了，我不习惯人多的地方。”
其实汀烟后半句多少是有些违心的，她母亲去世早，父亲忙于米行生意，对她虽多有关心，却始终不如母爱那般细致，因此汀烟养成了过于内敛的性格，整日待在闺阁，十六年来堪称乏味。她也是有些向往的，但秦齐初一次也没提过带她进校园，她也不会主动要求。
“汀烟性格安静，不会喜欢那些玩闹的联谊。”果然，秦齐初如是道。
宋黎儿很是可惜：“也对，我们联谊谈的话题，宋姐姐你估计是听不来的。”
汀烟敛声点头，她不欲再和他们谈论什么学校、联谊，便转开视线当作赏景，偏头一瞬却乍然闯进顾曳眼里。他眼底有融融浅笑，很是暖意，但汀烟却觉得自己的窘迫无处可藏，又不想轻易揭开示人，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看向另一处。
客船行得快，但汀烟觉得船上时间过于慢了，抱着伞呆坐着只等下船。另外三人一直聊着天，汀烟听着多数时间插不进去话，因为话题总是宋黎儿起的头，要么是向秦齐初讨教课题，要么和顾曳一起聊双方家常，哪头都没有汀烟。
但汀烟发现顾曳性子其实也很安静，但不论另外两人谈什么，只要话题转到他这儿，他总有独特见解，三言两语即见真金，不会像她一样尴尬得坐立难安。
汀烟头撑在伞柄上，望着远处的湖心岛影儿，于她来说已是极不得体的坐姿，但她莫名发呆：坊间传闻不假，顾三少爷当真姑苏的一枝独秀啊……
船靠岛后，岛上早有佣人侍候，汀烟只带了一把伞，顾曳也是两手空空，但宋黎儿的行李齐齐提下船时，还是令汀烟乍了下舌。四五个男佣左右手各提一个行李箱，还有一个两人合抱的大木箱子，宋黎儿在一旁指挥，哪些要轻拿轻放。
等行李都先下船了，汀烟四人才往底下走，一边走，宋黎儿一边解释说，那些行李还有一部分是秦齐初的，另外还有一部分是给汀烟和顾曳准备的。
汀烟听完，忽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按理有些招待事宜是该她来打点的。本就是秦齐初作招待，她作为秦齐初的未来妻子，实在是失职了。
烟雨霰去，时间又还早，秦齐初提议在湖边钓会儿鱼再去吃午饭。汀烟是个很随众的人，大家说怎么玩，她便怎么玩。
秦齐初唤来人，摆开架势，在湖心亭上摆了一排鱼竿，其实他也不太会钓鱼，鱼竿摆下后也只是坐在那里凭运气。宋黎儿很活泼，有她在的地方似乎永远也不会冷场，汀烟起先还陪在秦齐初身边，但他和宋黎儿永远有聊不完的学校生活，而那些都是汀烟的空白，她插不进话，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和格格不入，待了一会儿便想退出去。
不远处的杨柳树下，顾曳摆了一盘棋，汀烟站在亭中往顾曳那边看，男人一身长衫坐在小凳上，专注棋局的模样像画中仙，耳边叽叽喳喳的谈论忽然没了喧闹，汀烟的心忽而平静下来。
她从亭中出去，本意是想像顾曳一样，找点事情自洽，但顾曳那边的气息太过平和了，她鬼使神差过去讨了一杯水喝。
汀烟握着茶杯，不经意扫了一眼棋局，有些惊讶。
顾曳重新给茶壶续上水，看她模样：“你会下棋？”
黑白棋子纠结厮杀，棋盘上杀意凛然，若不是亲眼所见，汀烟估计不会相信这棋局是顾曳这种平和之人所作。
她看棋的时间有些久了，顾曳直接扫去凳子上的落叶，递与她：“坐下陪我下一局。”
“我下不赢你。”汀烟如是说着，但还是依言接过凳子坐下。
“没事，我会让着你。”顾曳笑了声。
“别。”汀烟已经拣回白子，“你只需让我白子先行便是，刻意让我便没意思了。”
“好。”
汀烟下棋时很是投入，视线都在棋盘之上，蹙眉思索时根本没注意到棋盘对面的人托着腮直把她一直打量。她在棋艺上也有几分灵性，在家无聊时，也会如顾曳一般自己和自己下棋，她沉得住性子，往往棋局一摆开也是一整个上午或者一整个下午。
汀烟执白棋，白棋已经被黑子围困了，但不同于先前顾曳自己下棋的走法，这些黑棋并无凛冽杀意，而是势缓而绵长，更像是汀烟退一步，他靠近一步，不急不缓却稳中求胜。
虽重重围困，但汀烟也不是全无退路，她意识到顾曳在有意喂她棋招，看似无路可退的白棋却总有一个清奇角度能够刁钻出逃，就看她能不能想得到。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汀烟落下最后一颗子，棋盘已被摆满，黑棋得势恢弘，但白棋仍有一线生机。
汀烟看着棋盘，虽脑汁绞尽，却是心满意足，她落子抬头，眼里有明媚笑意：“平局。”
顾曳也笑起来，心照不宣：“没错。”
秦齐初收杆转头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柳树之下，棋盘小凳，容貌姣好的男女相识对坐，各自脸上眼里都是笑意……
他皱眉，连钓起的鱼也没顾，起身朝汀烟那处走去。等走到汀烟面前时，脸上已是笑意一片:“时间差不多了，你们也可以收好棋盘，一起去吃饭吧。”
汀烟起身：“嗯，正好我们也下完了。”
那边宋黎儿被鱼尾甩了一身水，下意识就叫起来：“啊……齐初快来帮我！”
称呼突然从学长变成了齐初，虽也讲得通，但秦齐初到底有丝心虚，他匆匆提醒汀烟：“汀烟你先带顾三少过去，我去看看师妹。”说完便疾步而去。
汀烟点头，看向秦齐初急切的背影，心底有些不得滋味，但到底微笑领着顾曳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