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前，扶羽来到了鬼刹之地。

南方鬼刹，是修罗大陆群鬼聚集的地方。

按照九道轮回，死亡后的鬼魂都会正常投胎，若是心中怨念太重，或是生前做过太多恶事的人，死前灵魂无法正常轮回，就会被鬼刹吸引，成为鬼刹中的恶鬼。

扶心知道绑走楚容的人，一定是常帝，他企图用三天神族将士来激发念初尘的魔性，计划失败后便将这笔帐算到了扶羽的头上。

昊临一死，她真正在意的人只有楚容。

鬼刹的天色并不阴暗，恰恰相反，这里的怨气凝聚成了白云，灼眼的薄雾包裹住这里。

同为幻境，但鬼刹的不同在于，这里的一切并不是根本人的心境而变，更不是像困兽谷那样一成不变。

这里的幻境是根本恶鬼的心绪而动。

扶羽初入鬼刹，一片平静。她亦步亦趋，走得小心翼翼。

直到穿雾霭，她看到被定住的楚容。

浩渺般的鬼刹，雾气浮动，一片灼亮，却是空荡荡的世界。楚容孤零零地被定在雾气之中，她的双手被无形有力量绑住，淡黄的衣袂没入雾气中，只有一张脸看得清晰。

“楚容？”扶羽转过身，警惕着没敢上前。

幻境中的世界很多东西也是幻化出来的，尤其是常帝这样的上古祖圣，控制鬼刹易如反掌。

扶羽不得不防。

“扶羽，你别过来！”楚容抬起眼，拼命朝她喊。

扶羽听到楚容的声音，往前走了两步，她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楚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偷跑下綦天，你和昊临是如何劝我的吗？”

楚容声音哽咽，“你问这些干么？”

“你先回答我。”她必须保证楚容不是假的。

楚容急且颤的声音说道，“你第一次不是和昊临偷跑下綦天的吗？我没有去。”

扶羽松了口气，这件事是他们三个人的秘密。

楚容应该不是假的。

她走到楚容面前，环顾四周，“那道鬼影呢？”

“我不知道，他把我抓来就不见了，”楚容全身都在颤抖，“扶羽你快走吧，别管我了，这法术解不开，我试了很多次了。”

扶羽淡定地看向楚容的身上。

一道道细小的白纹在她身上游动，这股力量看似弱小，但却有一张编织好的网。

的确不易解开。

“我试试看。”扶羽抬掌结印，向着楚容身上的白纹覆盖上去。

但她的灵气碰到白纹，转瞬即逝。

“真的没用的，你快走吧！”楚容拼命对她摇头。

扶羽不可能离开，她看着那网，目光坚定，“楚容，你由内向外发力，我由外向内发力，我们一起冲开它。”

楚容咬牙，脸色苍白，“好！”

二人同时结灵气，扶羽气沉丹田，凝聚了自己大部分的的灵气，她的灵气纯白，有如一道白缎，气势如弘地向着气网而去。

楚容的灵气有一部分被禁锢住，她只能凝聚出一道细长的黄色灵气，如一条小蛇般在气网上游走。

里外兼施，内外施压，气网果然应声而裂，碎成点点繁星。

扶羽拉起楚容，“我们先离开。”

“好！”

楚容在扶羽身后，目光暗沉下来。

头顶的碎星快速凝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扶羽的头顶而来。

下一刻，楚容狠狠甩开了她的手，扶羽来不及闪躲，被气网罩住。

来时扶羽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她设想了一千个一万个结果，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楚容会背叛她。

或许想到了，只是她不愿承认。

轮回之境中的一切，她不历历在目，她不信楚容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扶羽被气网罩住，幽幽看向楚容，“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容嘴角勾起了一抹阴笑，在扶羽周围踱步，“为什么？你说什么？”她突然变成暴躁起来，“你生生世世与我做对，如果不是你，浩渊不会杀了我，更不会将我的善灵囚在睚眦山几十万年，让我的恶灵去投生。”

“扶羽，哦不，我应该尊称你为瑾凤祖圣，”楚容笑得阴晴不定，“明明是我先嫁给浩渊，为什么你要横刀夺爱，你就不应该出现。”

扶羽闭了闭眼，她果然什么都想起来了，“楚容，上一世的事不是我们能选择的，谁对谁错，我无法评判，但这一世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难道一点没有拿我当朋友看吗？”

“朋友？”楚容只觉可笑，“神族所有人都奉你为神，可是我呢？我只是跟在你身后的影子，扶羽，你以为我真的拿你当朋友吗？”

扶羽冷冷地看着她。

楚容咬牙切齿道，“那是因为怀瑾这个贱人，她知道我以恶灵转世，对你不利，所以将我的恶灵和九天神兽的善灵交换。”

“她可真是一条忠诚的狗，为了瑾凤，居然能牺牲九天神兽。”

难道九天神兽会变成恶兽，原来是楚容的恶灵在它的身上。

迟来的心痛让扶羽无法呼吸，当年瑾凤的三个亲使，都对她死心塌地，连她的坐骑都愿意牺牲自己。扶羽咬紧了牙，眼尾微红。

为了创立锁时局，真的牺牲了太多人。

可若没有这个局，就没有今天的扶羽和念初尘，以常帝的野心，只会让修罗大陆生灵涂炭。

心中微微的纠缠与疼痛，如缠丝一般纠缠着她，胸口满溢中好像又缺少了一块，酸胀而空虚。可是她知道，这一切已经不可回逆。

纵然她已经在奋力补救，可仍然改变不了什么。

这是当年瑾凤的选择，也是她的选择。

居然也有这么一刻，扶羽完全否定自己从前的想法，她不想改变这一切了，在锁时局里，每个人的命书既定，走不出的天命，就连常帝都是如此。

再逞凶的人到头来也逃不出这个局。

“楚容，你和常帝用神咒诅咒我和浩渊，可想到锁时局里也同样在束缚着你们，所谓生生相克，没有人是最后的胜利者。”

楚容不以为意道，“只要我杀了你，这个局就可以破，你和浩渊别想在一起。”

说着，她目光一冷，反掌打在扶羽身上。

掌风还没有碰到扶羽，她抬起眼，猛吸口气。

天边一道流光乍开，蓝色雷纹凶猛如兽，宛转而下的同时直直向着楚容而去。

雷纹打在楚容身上，比气网更凶猛地绞杀着她。

楚容在雷纹中痛苦的呼喊，那雷纹好像利刃，穿过她的皮肉，一块块削下。

楚容疼得跪倒在地，拼命拉扯着雷纹，只是她每拉一下，那雷纹便会更紧一分。

扶羽看着她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上的肉都一块块削下，露出森森白骨。她的叫声已经沙哑，再难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

她转过了头，不想看楚容的结局。

鬼刹的大门再度开启，大门之外，念初尘一身玄衣而来。

他似踏云踩雾般穿过大门，玄衣在灼白的光线中愈发明显。少年抬起眼，双眸透出浓浊的红色。

魔气涌现，鬼刹中众鬼咆哮，风卷残云。

一瞬间，幻境变化，扶羽眼前出现了万丈深渊，深渊之上是一座残桥，残桥上尸横遍布，天空飘散着一片片黑焦的树叶。

恶灵飘在残桥上，虎视眈眈地盯住念初尘。

“不要！”扶羽对他摇头，“你别过来！”

只要念初尘一上桥，残魂便会吞食掉他的灵魂。

扶羽挣扎不开气网，她看着少年一脸淡漠，眼中的红光亦常平静。

他没有犹豫，仿若散步般踏上残桥。玄衣好像恶灵的美餐，黑焦的树叶向着他而去。

少年面不改色，任由恶灵啃食着他的肌肤，啃疼了他便抬手一扫，将恶灵扫走。

可是恶灵孤寂太久，看见他好像看到了饕餮，怎会安心离去。

越来越多的恶灵向他扑来。

扶羽的泪水忍不住流淌。

“若是别人我就不来了，你在这里，我必须要来。”那一世，少年踏上困兽谷时也是这般淡定，他说这句话时，连目光都带着无所谓。

扶羽的好处在于在困境中她也会努力保全自己，可是念初尘不同，他这个人丝毫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生死于他好像一场游戏。

他根本是不管不顾了。

残桥破败，他在上面每走出一步，桥面便会断裂一截。走到桥中间时，深渊上的疾风贪婪地呼啸，他的脚刚踩到残桥时，下面戛然断开，念初尘的身体掉下残桥。

扶羽呼吸一紧，“念初尘！”

她冷静地想，锁时局是要他们相爱相杀。

对，他不会死在这里。

扶羽深吸口气，看见少年抓住了残桥的边延，从下面爬了上来。

可是残桥上已经破败不堪，他身上被恶灵啃咬的灵气混散。

“念初尘！”

心好痛，身体里好像有万条神女丝在涌动，血脉像沸腾一般奔向她的心尖，扶羽压制不住奔涌的情绪，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呼啸的风声拍打在扶羽的耳衅，扶羽大脑一片混沌，隔着老远，她好像都听到了念初尘的喘息声。

她隐隐记得那一世，在轮回之境中看到的景象：少年匍匐在轮回之境外，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她。他哭得很惨，不停地拍打着轮回之境的结界，像个疯子一样。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以为他只是不甘心她的离开。

现在想来，她当时是有多么惨忍，设计让他杀了自己，然后一走了之，他余下的生命有如枯槁，比行尸走人还不如。

若锁时局的命书是这样书写的，瑾凤还真是心狠之人，给浩渊一个没有希望的来世今生。

到此时她有些生气了，念初尘明知这是一个局，明知锁时局的存在，为何还要赶来救她，为何还要这么折磨自己。

她想过去骂他，可是做不到，她根本动弹不了。如那一世一样，她只能等着他来救自己。

多么可笑，她想救赎他，却偏偏总是让他来救。

知道真相后的每一天，扶羽甚至都在想，当初如果不是她自以为是地救了他，念初尘也不会为了救她而走向极端。

这九万多次的轮回里，他们是否每一次都要经历如此，会不会像修罗镜中一样，每一次都会有所改变。

恶灵已经将念初尘层层覆盖住，鬼刹的天空难得一片阴霾，红色在阴霾中若隐若现，如同峰火狼烟。

念初尘不管恶灵的啃食，他全身上下已经被鲜血染尽，可是残桥却到不了尽头。

他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恶灵的怨念声在周围凄惨地叫着，如此美食并没有让它们兴奋，反而更加悲伤。

远处，少女站着一动不动，纯白的衣衫好像一棵莲花，额间金甸似火，桔色光芒缓缓散发而去，这些恶灵稍稍安静下来。

对于念初尘来说，他的人生比这些恶灵还要凄惨。

就在上一世扶羽死后，他也在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喜欢她，而且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居然这样不可自拔。

他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她，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法折磨自己。

死对于他们，并不是终结，可他却看不透也不想香透。

扶羽救他，是为了让他肩负起殇阑阙的重任，可他救扶羽，完全是因为私心——

他一直在想，他是冷漠的，是无情的，他从不觉得自己需要温暖与关怀，甚至他所认识的世界别人不一定赞同，他觉得所有不赞同他的人都是疯子。

可他却无视了自己的脆弱。

哪里有人是不想被人爱被人疼，假如当年母妃肯多抱他一下，或许他就不会觉得与别人是那样的不同，或许他会对所有人敞开心扉。

他之所以会幻化出这样的幻境，正是因为他心中的那份孤独与悲凉。

那样高高在上，被万民敬仰的阙主，殇阑阙的皇子，后来的阙主，却从没有人知道，他一生孤独，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空荡荡的房和每天的日出日落。

久而久之，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

就算他不愿承认，他强大的内心深处，灵魂还是软得好像一瘫烂泥。

没有人能接近他，更没有人能打开他的心。

当有一个人愿意抱他，愿意亲吻他，愿意给他自己最好的一切。

他在扶羽面前就像一个孩子。

犹然记得他的智商退回到孩童时期的那段岁月，只有短短一年，但扶羽每天都会给他讲故事，每天都会伴他入眠。

他渴望这样的怀抱与爱。

所以他畸形的心里不允许她消失，不允许他离开，她必须要他身边。

这是他唯一的光啊！

为了他的光，他可以凄惨地死去，他可以在锁时局里轮回千万次。瑾凤的决定他从没有否认过，如果他，也会有那样的决定。

空气中的桔色光芒渐渐笼罩，恶灵从他身边消失。

念初尘在血泊中抬起了头，远处的少女高仰着头，金甸并发出万道金芒，冲天而起。她的身后若隐若现一对五彩的翅膀，震动着桔光翻涌。

他笑了笑。

欢迎回来，瑾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