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岳阁的现场十分混乱。
雨尚且未歇加之天色渐暗，泥水冲刷着泥浆和血迹往地势低洼的角落流去，倒塌的残垣断壁下传来阵阵哀嚎。
许多监生的家属早已闻讯赶到，焦急地四处呼喊着亲人的姓名。
又冷又疼。
杜茗已经在废墟中被压了两个多时辰，凉浸浸的雨滴无孔不入的向他侵袭而来，浑身如同裹上了一层寒霜。
杜茗的肩膀及右臂在楼阁倾覆时被一块梁木击中，起先还胀痛的厉害，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已经麻木到快要失去知觉了。
他知道，不会有人第一时间想起来找他，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会是被最后救出去的那一个。
只是他不知道，这次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胸口的碎石块感觉越来越重，体力正在流失，被他会死在这里吗？
狼狈的，如同一滩烂泥般腐烂在这里，如同他从出生起就不被祝福的人生。
但是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从这世上消失，既然来这人世间经历了一遭，总要留下点曾经来过的痕迹。
何况，年迈的祖母还在家中等着他，日日在田间地头期盼着他金榜高中的消息。
想到这，杜茗握紧了唯一露在残垣之外的左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
无论如何，他得想办法出去。
他放开嗓音去喊，但雨声夹杂着嘈杂的人声，他被大石块压久了，那虚无暗哑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关注。
这一场雨仍在继续。
不知上天是不是终于想起了眷顾他，没过多久，国子监祭酒江荣就开始安排那些尚未受伤的师生赴各处搜寻自己的同伴。
监生展鸿恰巧负责杜茗这块区域，他边走边喊，在附近查看有没有被困住的同窗。
杜茗因喉咙已然干哑，无法高声回答，但仍立刻发出声响给出回应，只听展鸿的声音中断一会，紧接着便有脚步声靠近。
“展鸿，你那里怎么样，有发现被困之人吗？”老远之外，有人大声问他。
展鸿低头看了眼脚边靛青色的衣袖和手背，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谁。
向来衣着破旧朴素的农家子竟然舍得换了两身新衣，那段时间很是被大家讨论探究过一回。
盯着那片碍眼的靛青，展鸿又想到每次旬考，他总是被杜茗力压一头，分明在杜茗还没有到国子监之前，他才是真正的头名。
父亲曾多次告诉过他，科举是一场残酷的竞争，能拉下来一个便多了一个进士及第的机会。
思及此，展鸿喉头紧张地吞咽了一声，紧接着装作没事人一般抬头道:“不，还没有发现人。”
话音刚落，停在脚边的手掌却骤然用力，像是对他那一声的反驳，紧紧扣住了男子的靴筒，展鸿猝不及防向前一倾，险些摔倒在地。
回过头去看到那只始作俑者，展鸿目露凶光，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过去，继而脚步生风逃离了这片区域。
废墟之外，有人问他，“展鸿，你刚才怎么了？”
男子若无其事的声音传来，“哦，没站稳，被个碍事的废料绊了一下。”
恶意满满的踢击顺着手腕蔓延，望着眼前不见天日的废墟，杜茗唇边溢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
这世道人心，果然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他闭上了眼睛，等吧，为今之计，只有等。
……
“杜茗，杜茗……”
“杜茗你在这里吗？”
废墟之下的男子恍惚睁开眼……
是，有人在叫他？
阮柠带着弟弟与家厮在一片残木断瓦中搜寻，她刚才特意去问了几个被救出的监生，杜茗这次确实也来了三岳阁，那么既然在帮忙和受伤的人中没有找到他，他很有可能还被困在废墟之下。
得赶紧找到他才行。
阮柠踩着脚下的石砾，继续一遍遍喊着杜茗的名字。
“姐，你找他干嘛？”阮卓一边撑伞，一边跟在女子后头发起牢骚。
“我们不是来寻颂安哥的吗？我刚才都看见了，他就在那边处置伤口，头上流了好多血呢。来都来了，咱们就不过去关心关心？”
“我什么时候说要来找他？我来就是为找杜茗。”
跟着阮卓往周颂安那边望了一眼，阮柠只觉得自己弟弟果然是个笨蛋。
“再说他需要我们关心吗？”
她们现在去才是煞风景好不好！
阮柠刚到的时候就看见周颂安被人从倾倒的木梁后抬出，头上应该是被砸开了口子，但看上去问题不大。
而彼时方夕茹正围在周颂安的身边嘘寒问暖，江浸月也陪同父亲一起来查看周颂安的伤势。
白月光在场，温柔小意的表妹也在场，这种情况阮柠过去不是添乱吗？
虽然若不是急着找杜茗，她也不介意躲在一旁吃吃瓜看看热闹。
但显然现在不是时候。
“杜茗，杜茗……你听得到吗？”
阮柠跨过折成两半的木板，这时候隐约听见左边传来一阵动静，她提起裙摆又寻着声音走了几步，一眼便看到了那截靛青色的衣袖。
那是他让成衣铺子给杜茗做的衣服！
“杜茗！”
阮柠快步跑了过去，在那片衣袖间蹲下，试图透过缝隙查看男子的情况，“杜茗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关切柔和的女声犹如一剂良药，将一颗沉于寒潭的心重新捞起。
杜茗动了动嘴唇，有些怔然，“……还好。”
“还好就好，还好就好。”
人没事阮柠总算松了口气，“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少女转身便要站起，谁料手腕突然被人从后紧紧攥住，回头看了眼因用力已然发白的指节，阮柠心下了然，安抚般拍了拍杜茗的手背。
“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过来就是为了寻你。我现在是想要去找人把你救出来。”
她来，就是为了寻他吗？
犹如落水之人攥紧唯一一根浮木，杜茗眸色深沉，手非但没松，反而抓得更紧，直到听见少女痛呼一声，他才恍若初醒，骤然放开了手。
阮柠只当他是害怕，“你在这里安心等着。”
说罢她起身快跑几步，伸手召唤家厮快些过来，直呼人找到了赶紧一起帮忙救援。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冲锋在前带领着京卫衙门的士兵踏水而来，一群人由远及近，伴随着烈马嘶鸣，队列在废墟边纷纷停了下来。
为首的健硕男子一跃而下，虎目一瞪看清现场状况，回头高声下令:“立即救援！”
之后他与紧随而来的段显尘一起，共同往坍塌最甚的地方行去。
江荣这个时候一见京卫衙门和都察院的人都来了，立刻快步迎了上去，躬身行礼。
方才便遥遥便望见那个眼黑夜中似乎也会发光的男子，江浸月此时也侧首向周颂安告辞，紧接着默默跟在父亲身后，一起朝段显尘的方向走去。
“江祭酒，到底怎么回事？”京卫副指挥使葛大鹏粗声问道。
江荣皱着脸，“唉，下官也是刚到不久，之前并不在场。本来好好的一个登台赋诗，谁会想到这楼阁竟会突然坍塌！”
段显尘不欲听他诉苦，冷声打断:“那便找知道情况的过来。”
“是，是。”江荣立刻扭头着人去喊:“快点去叫颂安到这边来。”
周颂安到后，几人正在闻讯事件经过，这时候不远处一阵不大不小的呼叫，引起了几人的侧目。
“小姐，救出来了，救出来了！”
三、四个家厮一起冲阮柠高兴喊道。
方才一块斜支着的石头横在杜茗上方，大家均不敢贸然用力，生怕一个不注意反倒叫石头压了下来。
不得已之下，阮柠带着两个家丁亲自去另一头抵着，确保石头不会砸落，另外的几个家厮才一起合力将杜茗从狭窄的缝隙中拖了出来。
这中途不知废了多大的力气！
此时阮柠听见声响已经绕了回来，看见满身脏污的杜茗只觉可怜，立即凑过去俯身问道：“杜茗你觉得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杜茗定定望着阮柠，发现她的发丝同样被雨水打湿，却顾不得撑伞，正满面担忧的观察着自己。
一向鲜艳的衣裙此刻也因他而沾上了泥污，杜茗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要躲闪，阮柠就应该是干净纯洁漂亮的，而不该自己被沾染。
因而他挪动了一下身体。
“身上脏，姑娘不要碰上。”他嘶哑着声音道。
阮柠十分不能理解，“都这个时候还管什么脏不脏的！”
紧接着她伸手便按在杜茗的肩头，“你是不是这里受伤了？看起来有点不太对。”
杜茗咬牙没有吭声，在阮柠目光的逼视下，隔了一会，他才轻轻点下头。
阮柠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右臂和右手，对一个读书写字的监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再明白不过了。
大好的锦绣前程都要靠这一只手去书写，可不能有什么差错！
想到这心下沉沉，面上却强作镇定。阮柠立即嘱咐着几个家厮将杜茗快些往马车的方向抬。
“没关系，杜茗。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一定可以治好的，你不要害怕。”
看着少女明明着急不已却又劝慰安抚自己的模样，杜茗在这样窘迫的境遇里竟发现自己染上了点点笑意。
“我没有怕，姑娘也别怕。”
“嗯。”
阮柠陪着杜茗一起往马车走去，期间他们曾从段显尘一行的前方经过，但阮柠的目光一直关注着杜茗，连头都未曾抬起。
其实只要她微微一偏头，就能看到站在身后注视着她的男子。
“那人是谁？”
直到阮家的马车扬长而去，段显尘缓然收回视线，整个人看不出喜怒，凉声问身边之人。
众人皆茫然不已，方才那么多人经过，段大人指的到底是哪一个？
这时候，只有周颂安上前一步，低声答道：“国子监监生，杜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