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的话，实在是有些太招人气了。

姑且不说她原本便因为第一个遇喜还收到许多赠礼而招人恨，便只说这话——这是人说的话吗？

天下有的是只能做不能说的事，譬如寡妇再醮、再譬如嫌贫爱富，又譬如大难临头各自飞。

谁都晓得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儿，但总透着不那么磊落，因此要做出这种选择的人，多少也是要扛住几分人言可畏的压力的。

偏她怀珠多嘴！还什么“再嫁个汉子，日子便比咱们姊妹们守在一处好过”。

叫人听见，正是“谁回家嫁人，便要么是想汉子了，要么是嫌弃我们姊妹”。

那年岁大过她的妾室还敢开口，年岁小的，又或只是杨二爷收用过的婢子，心里便是再不痛快，此刻也不敢说什么。

于是三娘子皱眉，道：“四儿你这么说话，可也不大妥当罢？仿佛我们是嫌贫爱富，竟连这么久的姊妹情意都不顾念了似的。”

怀珠冷笑道：“我的话怎么不妥当了？三姐姐，你怎么就‘我们’起来——瞧着您是打定了主意，要回娘家去再醮了？”

三娘子一时语塞，倒是行五的那个开口：“四姐姐这话，的确是叫有心再醮的人听着不痛快。可是大姐姐方才也说了，爷没了，产业也便守不住，我们许多女人，纵然能做些针线活儿换几个铜钿，到底不能长久。更有家中人原都是呼奴唤婢惯了的，彼时要咱们自家劈柴烧灶洗衣裳，你经不经得住？”

“那我倒还真经得住呢，”怀珠眼儿一抬，哼一声，“我不就是个奴婢的命么？什么劈柴烧灶洗衣做饭，我哪样不该干？却比不得五妹妹，自来就受人服侍，身娇肉贵！”

五娘子是青楼里赎出来的，听这话直涨得脸色通红，珠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时口中倒也不顾了：“是啊，我身娇肉贵，怎么敢比那起子受不住贫贱、抢了自己姐儿男人的货色。”

怀珠登时就瞪大了眼睛：“刑玉笛，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是我要抢我家姐儿男人么？唯你这样的好人物，见到个男人便寻思要抢罢，瞧着我也稀罕这样呢……”

“四儿！”素婉喝止了她，“别说了，五儿若是有个好爹娘，肯给她说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送她嫁出去，难道她会想去那种地方讨一条命活着？便如你，若不是生在先头姐姐家中，落了地便是家生子，凭你的才貌聪慧，也当得好人家的娘子。都是苦命的人儿，何必说这些彼此扎心的话呢？”

怀珠愤愤道：“她们守不住要走，便走也无妨，偏要一口一个舍不得我们，脚儿却止不住往外头去！”

“舍不得归舍不得，日子还是要过的，人生一世，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素婉道。

她说着，便叫婢子拿了一沓文书来：“我也不瞒着各位，都是一样的姊妹，无论去留，家下的情况，我都该说与各位听听，你们也好取舍。绸布庄和两间米行，是爷家中传下来的买卖，我是不能卖掉的，要留给几位妹妹腹中儿女。几块好水田也好留着，唯耕读方能传家，咱们虽是商户，也要向好的去。只是这车马行，镖局——虽是来钱的营生，但怕是守不住的。”

这话，妾室们自然个个不疑。她们原本以为大娘子会将这些个产业全都卖了的。

到底她们都是些女人啊，又不能抛头露面，要把这些铺面支应起来，哪里是在深闺里坐着就能办到呢？

至于那些车马行和镖局，那几乎可以不想了，都是好勇斗狠的人才能经营的东西！

杨二爷得着这些，也是半买半抢从人家手中得来的。如今他死了，城中自然又有新恶霸抢他的，这一点儿不稀奇！

但要是没了赚钱的车马行与镖局，会不会有当初二爷结过仇的人家找上门来：纵不说欺负她们一院子寡妇，便是在买卖上使绊子，大娘子也不见得能应付得了哇！

总之，留下来，日子是不见得能比现下过得好的，更可恨的是——家里还有几个有身子的！

若都生了女孩儿倒是好办，养个十余年，置一份嫁妆嫁出去了，收回来的彩礼也够回几分本钱。

若是生了儿子呢？家中的产业就要到他们手中去了罢，那，这些得了她们辛苦挣扎才维持下来的产业的男孩子，会把她们也当做自己的亲娘一样孝敬么？

想都别想！

除却二娘子是年岁大了，娘家又无人，并不以为自己出去还能寻到一门好亲事，所以决定留下的外，别人倒是多少都有点儿动摇。

托了风声往外头放过，不几天便有回来的消息。

有人说自己娘家嫂嫂有一个好表弟！也读过几天书，给人做账房，稳妥可靠！只是早年死了婆娘，撇下他与两个儿女，就等着寻一个妇人，便能把日子好好过起来了。

也有人羞答答地说，被杨二爷强娶来前，她村里有个好后生，和她两心相通许久了，即便她嫁了人，他还痴痴等着，她便想，这颗心是不能负的了。

五娘子刑玉笛也说，她从良前也另有个孤老，最是爱她，只是囿于当初家里大娘子善妒，两边说合不下，才叫杨二爷当了先。如今那大娘子已然仙去，孤老才敢托人来问，她还有没有心思跟着他走呢。

“你若也有心思，那便去罢。”素婉根本不留她，“这样的缘分，不必辜负。只是今后去了，也不要怪罪当初在家中姊妹们口角。”

玉笛哪能想到，一向最是行为古板的大娘子，会这样说——这些极本分的女人，内心里厌恶她们这些烟花女子才是寻常，便是这许多年她们积累了几分情分，可大娘子竟会同意她与旧相好走！

她走之前，便特意留了两根石青填底的寿字金簪子，给素婉。

“大姐姐且留着，”玉笛抹了抹眼泪，“真要是有不得已的日子，这簪儿也能当两个钱。”

她走了，便有别人也要走，主子走了，奴婢自然就用不了那么多。

一时间杨家大院里，走了多一半儿的人。

素婉坐在堂前看第一场雪前浓浓的阴云，突然觉得这一幕，和她当初在长陵侯府时送别所有人很相似。

但，还是不一样的。

杨家还有一些下一代，一些和杨二爷无关的下一代。

如此，他们的母亲辈，就还有无法卸下的担子。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是对的，但如果留下的人们信任她，那就不能轻易辜负才好。

怀孕了的妾室是不能走的。她们还守在自己的屋子里，关着门，做些针线活，做着做着便要叹一口气。

这些针线活，还能换来够她和未来的孩子活命的铜钿么？

有心下实在难安的，便去找偷人还怀了孕的领袖怀珠。

怀珠哼地一笑：“我说你们蠢，你们还不信——大姐姐娘家是做什么的，你们忘了？”

“只知晓也是做买卖的，然则她娘家，与我等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苏家的女人……”

“那倒真不是，可大姐姐家的兄嫂也没有儿女，他们的家业，可比咱们家还大呢。”

“那和儿女有何关系呢？”问话的人，还是不明白。

怀珠就一拍巴掌，和她分说起来：“如今咱们是遭了难处不假，可他们若是愿意，自然能派两个掌柜的来，难道还怕保不住咱们家的这些铺子？咱们少不得承这个情的！待咱们骨肉出世，若有他们瞧得中的儿子，自幼抱去了，也能承嗣，若只有女孩儿，他们带一个走，今后招了女婿，身后也有人供血食！”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大姐姐娘家只那一个兄长，咱们的儿女，论理就是他们最亲近的人！他们绝不会放着咱们吃苦而不管的！你瞧那徐小娘子都没走呢，她都不怕，咱们和大姐姐，不比她更亲善？”

怀珠说的斩钉截铁，那心神不安的其他妇人，闻言也提振了一番精神。

只是她料想中那苏家的掌柜，却是迟迟没来。

而家中的生计，倒也不见得比先前差了。

要去问大娘子，大娘子便是笑笑，道：“铺子里生意还做得的，你们不必担心。”

甚至，待到过年的时候，她们明明还要为亡夫守孝的，大娘子却送了许多肉和各色点心来。

“你们有身子，不能吃酒，但肉与糕点无碍的。”她说，“爷在天有灵，必也希望你们几个善加珍重，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养大，不会和你们计较孝期动荤腥这点小事的。”

妾室们面面相觑。

她们若真怀着杨二爷的骨血，他的魂儿甭管在哪里飘着罢，大抵都希望她们保重，那倒是有道理的。

可他现在都死了，难道还不晓得，她们怀的都是相好们的血肉，和他这个冤大头，其实没什么关系？

他的魂儿要是还知晓人事，当真不会气得再死一回吗。

但，糕点、鸡鸭、肥鹅、炸鱼，甚至还有些从暖洞子里买来的樱桃——实在是太美味了。

在美味的食物和体贴小意的相好跟前，和妇德配套的那种“良心”，暂时都可以收一收！

这死了男人的第一个年，杨家的女人们过得很不坏。

而那些个放出去嫁人的，也有回来叙话的呢。

有些的日子过得真好，是备了礼物回来的，见旧日相识们日子过得不坏，也能带笑。

有些则是笑着进门，沉着脸出去。

怀珠就在后头偷偷笑：“有男子汉的日子就好过了？唉，蠢货，蠢货呀！若是嫁不到好男人，还不如不嫁呢，平白过去伺候人，图个什么！”

她的婢女也跟着笑：“人生来天资不同，也不是谁都能和四娘一样聪慧的！”

怀珠还得意着呢，穿着一身孝也架不住她笑容娇艳如芙蓉，正要再自夸两句，忽然便变了脸色，扶着一边椅背，便弯了腰下去。

婢子吃了一惊：“四娘？”

怀珠动都不敢动，她说：“我身上怪怪的，你快去请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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