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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旧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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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渐西移,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少,赶到傅家门口的学生却越来越多。

巡城的官兵今日不知为何来迟了一刻,或许是巡防路线突然换了未可知。当一队穿着软甲握着长枪的兵来到傅家所在的长街时,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廊下傅桓歪靠在软椅上,背后的家丁站了一排,而门前青石路上长袍短褐聚坐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士子。

他们中有人今年还是初次赶考并不知全貌,有人却已千锤百炼早习惯了屡试不中,有的人是为自己落榜忿恨难平,有的人却是赶来为傅清安鸣冤……这些人聚在一起不发一言静默地等待着。

朱灵伯也在其中,他说:我本就是其中一员。

宋玉琅用自己的身体撑着他,她知道他想亲眼看到结果。

领头的兵问发生了何事?

朱灵伯踉跄着站起来,缓了口气说:“傅家长孙傅桓德行有失,科举舞弊在先,无故伤人在后,我们咳……咳……向傅家咳……讨要说法咳……咳……”

“讨说法去报官告大理寺,为何在此处静坐?”

“官官相护,大理寺拒不立案,无奈……”

他还未说完便被人截去了话头:“这不归我们管,但你们在此私自聚集,影响治安,必须立即遣散,否则就跟我回府衙受审!”

人群骚动起来,傅桓一脸得意的收了折扇,吩咐人把椅子往回搬。

原来是这样……

这是什么世道啊……

朱灵伯淡漠的开口:“迟来的这一刻钟是傅桓给你们送钱去了吗?”

他刚问完话,路西边又赶来一路兵,两路人马拿着长枪把他们围在中间。

门口的学生都是没背景没势力的,看见银亮亮的枪头都害怕起来,没人敢大声说话、敢出头。

朱灵伯对宋玉琅说:“玉琅,你先走,这里太危险了,你先走。”

宋玉琅死死地拽着朱灵伯的袖子:“我不走,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你已经受伤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玉琅你先走,去校场找大哥来救我,我是宋家的人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你先走!”

“你别想着支开我,你不走我也不走,既然如此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他们两正小声争执之时,突然有个声音冒了出来,

“我是状元!我是状元!他是假的,他不如我!”

郑还!

郑还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跑到人群里的,也不知什么时候竟从这群官兵眼皮子底下跑出去了,他依旧是紧紧握着自己写的集子,另一只手指着傅桓。

所有人都看见了郑还。

大家叫嚷着,人群一下子就冲散了,傅家的家丁挡在傅桓前面,萧山推着拦在身前的官兵要去拉郑还,宋玉琅和朱灵伯也拥挤着往前,郑还的身后就是巡防兵的枪。

太危险了。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每个人都晕头转向,只有郑还,他目的清楚地直奔傅桓而去。他往前挤,一个一个地拨开那些拦路的人,他想让傅桓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好文章,他想让傅桓看看,他这个状元写出来的文章有什么不同。

郑还手握自己的文章不停地往前够,再往前够,口中喃喃:我是状元!我是状元!

人群一霎间突然的安静,不是因为傅清安终于出来了,是因为倒在血泊里的郑还。

混乱中他终于抓住了傅桓,傅桓甩开他的手大力一推,一脚踹在胸前,他身子向后倒去,滚下了傅家门口那几级台阶,最后头撞在了东边的石狮子上,流出来的血染红了狮子脚下踩的那颗绣球。灰白的石料有了色彩,刺眼的红。有个兵推搡间把枪转反了,往后一退,系着红缨的枪头正刺在郑还拿稿纸的手上。

他做了一辈子读书人,从未丢开过笔下的文字,却在这一刻,松开了手。

人群终于安静了。

只有萧山,疯了一样地叫着郑还的名字,他推开前面的人,跑不及摔了一跤,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眼泪和着飞扬起来的尘土沾满了一身。

“郑兄!郑兄!郑还……”

朱灵伯一瘸一拐地跟上去,伸手去探,已经没了鼻息。

郑还死了。

死在了高中状元的美梦里。

萧山搂着血淋淋的郑还,放声痛哭。

朱灵伯撑起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宋玉琅站在他身侧。这算是她第一次直面鲜血与死亡,她呆愣在原地,身体做不出任何反应。朱灵伯捂住她眼睛,把她的头往自己怀里按,不一会儿,胸口便有了湿润的凉意。

明明有如此多人,却只能听见哭声。

傅桓吓得连连后退,想要逃回府里去,被义愤填膺的学生们冲上去围了起来,官兵想拦想阻拥挤得无从下手。

傅清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府的,他拄一根竹杖,独身而来。

府里的家丁怕人伤他想过去拦着,他摆摆手,两侧人便全部退了下去。

谁会伤他?这里都是他的学生。

他往前跨一步,人群就向后退一圈,他们甚至放了傅桓。

傅清安,总会给一个交代。

他一步一步朝那个可怜的孩子走过去,朝着鲜血流淌的地方去嗅死亡的味道。

萧山已哭不出声音了,他脱力地靠在石狮子上,傅清安伸手阖上了郑还尚睁着的双眼,说了一句“节哀”。

他起身对着郑还鞠了一躬,转向众人又是一揖。

“傅某家教不严,治家无方,纵顽孙当街伤人,致无辜性命遭难。傅桓之过亦是傅家之过,吾当亲缚之至府衙请罪,以慰亡灵,以彰王法。”

“王法?”朱灵伯喘着气笑道,“原来傅家门前也有王法哈哈哈哈……”

那边傅桓被绑住了手脚,挣扎着喊着“祖父!”“祖父!”……

朱灵伯拨开静默的人群站在傅清安面前,定了定神说道:“学生有惑敢问夫子,傅桓之过是何过?傅家之过又是何过?”

宽大的袍袖遮蔽下,他紧握着宋玉琅的手,手上使了劲,咬着牙问:“傅桓所犯只有杀人之罪吗?难道今日我们几十人聚于傅家门前为的是看他杀人吗?您说的王法管不管科举舞弊这一条呢?”

傅清安无言以对。

“‘读书人磊落光明,敢剖心拆骨为天地证’,不作数了吗?”

萧山抱着郑还的尸体,双眼失神,在这场长久对峙拉开的静默里平静地开口。

是问吗?又好像不是。

傅清安本就佝偻的身子明显一怔。

萧山声音不大,但在场每个人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景宁七年,傅清安带着一牛车藏书,两个童子,一路南下,原本计划只在岭南停留,但沿途各学堂私塾都把屋舍空出来延请他为当地的学生讲学,兜兜转转竟耗了两月有余。当时学子士人追随他人数之多,听学人数之广,世所罕见。

六月在陵城时,有一书商追至讲堂之上说有人偷了他的书,抓起一人便要搜身。他拦了下来,他对着那个坚持说自己没偷的孩子说了一句话:

“读书人磊落光明,

敢剖心拆骨为天地证。”

他记得这件事这句话,但他不记得眼前人就是当年人。

不记得那个因他才得以清白的——陵城萧山。

傅清安说不出话来。

他犹疑片刻,还是转身往前走去。

前一晚朱灵伯对宋玉琅说他想赌一次,宋玉琅长至现在都是顺风顺水过来的,千人疼百人爱,非黑即白,非爱即憎,她活在世间的两端,她不会知道什么是为难,左支右绌,费尽心力,要小心翼翼才能维持的平衡有多么不容易。傅清安的孙辈被养成了纨绔,摇身一变却成了新晋探花郎,是他想维持万众师表的家风名声?或是被下面的人借了关系但木已成舟?……朱灵伯赌的是这位耄耋老人的为难,赌家族亲情和公理律法哪一个是他平衡的最后选择。

看来,赌输了啊。

傅清安的那根藜杖一下一下敲击着青石路面,巡防兵押着傅桓跟在后面。

没有人再跟上去了,这群学生聚在这里是为了请傅清安出府,如今人出来了,他们讨要的那个答案,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有傅桓“祖父救我”的哭喊声还在。

人群渐渐散了。

朱灵伯抬头看着“万世师表”的匾额,吐出了另外四个字——“欺世盗名”,说完便脱力倒在了地上。

宋玉琅吓了一跳,赶忙去扶他,着急地问他怎么样了。

“他罪不至此。”说这话的是萧山。这里只剩下他们四人了。

朱灵伯借力慢慢撑起来,一点点往萧山那儿挪,萧山凉凉地开口:“回去吧,不必管我们,官兵回去取担架了,说是要验尸。呵!眼皮子底下死的,还验什么验……”

萧山和郑还等来的是官兵,朱灵伯和宋玉琅等来的是宋家和程家的马车。

闹得沸沸扬扬,这会儿不用等明天的小报怕是已经人尽皆知了。

傅桓打的那几拳其实不大要紧,去时朱灵伯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还怕对方打得不够。要命的是踢在腿上那一脚,他右腿膝盖有旧疾,那一脚正踢在伤处,又被人拽着腿扔在石板路上,本就该立马医治了,又强撑着站了那么久,一下子加重了不少,没等到家就昏了过去。

宋慈是从程铮口中才知晓了事情原委。

细想起来,朱灵伯在宋慈面前谨慎疏离,在薛尚如面前带着些克制的隐忍的敬与爱,在宋英面前是个乖顺讨巧的弟弟,唯独在宋玉琅面前,会哭也会笑。

所以这些事情,只有宋玉琅知道。

他不愿波及宋家,也不向宋家寻求一点帮助。

但为人父母,怎会袖手旁观。

“傅清安想用一个傅桓来护下傅家、护下整个翰林院,那灵儿怎么办?今日站出来的学生怎么办,谁来护那些孩子!”

宋慈是武将,不等听完便怒火中烧,哪顾得分析利弊要害,他一拳砸在车窗上,对程铮说:“程兄,你该早告知我的。”

话一说完,他又慢慢松开了手,无力地搭在腿上,“这孩子是战场上活下来的,不知道都看见了些什么东西,要比其他同龄人寡言得多。兰都城里多数人都不认识他,不然他也不会遭此一祸。我能给他的他不肯要,他想要功名,自己勤学苦读去考。这一次,我这个做父亲的得帮帮他。”

军医是和宋英一起到的,宋英火急火燎地进屋,大夫跟在后面跑不及,面红耳赤得像是被他强抓来的。

诊断过了,外伤倒无大碍,要紧的还是在腿上。本就有病根伤不得,再加上站立过久瘀血凝滞,亏得前几年调理的还算不错,这次虽是触了旧病,但好在有之前的根本在,否则这条腿肯定保不住了。

不幸中的万幸。

程风看着躺在床上连唇色都发白的人,他心情很复杂。他想今天要是不顾一切陪他去就好了,就不至于发展成这样。要是他去了,傅桓怎么敢把人打成这样!可他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是这场权利游戏里的既得利益者,虽非他本愿,但凭着他自己三甲的名头就没法站在一个冤屈举子身边为他摇旗呐喊。

试问今日他若在场,当众人群起高呼叩请傅清安之时,他敢张口吗?他配吗?

理不清。

宋玉琅还坐在床边守着,他问她:“他腿有旧疾你们不知吗?”

宋玉琅也不看他,起身走到窗边兀自说着:“知道。”

“那为何不早些带他回来?”

“拦不住的。”

她伸手推开窗户,淅淅沥沥的雨声一下子大了起来。

“这雨是不能停了,你快些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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