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边大致安顿下来后，他就开始忙这个事，倒像是比管理两个镇更重要似的。

谢重珩曾经问过他这是谁的遗骨，要这玩意儿做什么用。他头也不抬地懒声道：“喔，雕刻好了，串起来吊在房间里做人骨风铃，风一吹就叮当响，岂不美哉？到时候送你一个。”

却避过了第一个问题。

青年一阵恶寒，不知道他单纯是说笑还是真有什么恶趣味，当即一口拒绝了，又抻着脖子仔细看了看。但见每一刀下去，惨白头颅上就顺着刀痕无端染上一丝鲜红的血迹，妖艳而邪恶。

最初时还看不出什么，只能看出刀痕极细极精巧。

谢氏虽于术法阵咒一道不太擅长，但谢重珩自幼被当成下一任掌执培养，见识广博。刻得多了，他渐渐就品出了点名堂。

那些血红刀痕包含了无数线条、符号，蜿蜒曲折，交错盘绕，勾连在一起，却又丝丝分明，绝不缠杂混乱，显然是某种法阵异术。

但盟友不说，他也就不好多追问。

听着他的感慨，墨漆总算将目光从头颅上转开。见他英俊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一副痴迷之相，碧色眼瞳中显出点意味不明的眼神，拖着声调问：“你喜欢翼虎？”

谢重珩仍在陶醉中没回过神来：“我喜欢大多数兽类皮毛的手感。翼虎什么的好说，毕竟往生域中还有不少，但要是能有幸摸摸传说中已然绝迹的九尾天狐，啧啧……”

他兀自垂涎不已。“喀哒”一声，墨漆将已经雕刻了一多半的头颅放在桌上，森冷的目光直盯得他收了声，方才慢吞吞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绝迹之物逆转天道再现世间，是为不祥之兆。你若真上手摸了，难免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宋营长，说正事。”

青年讪讪一笑。他此番本是因炼器之事而来。

接管开阳已经有不少时间。他与墨漆都不能出面，于是将当时黑风谷佯败诱敌的那个百夫长，如今的千夫长路商伪作开阳镇主手下新任的管事，用部分物资与别的镇交换了些原铁和其他炼器材料。

开阳本就有炼器的资质，墨漆操持下，天璇也有了自己的炼器炉和炼器师。新旧兵器渐渐交替，旧的兵器又重新铸造，军中已经大部分换成了各种制式兵器。

但南境因为贫瘠，兵器质量在往生域中是最次的。南境朱雀城下句芒、祝融、奢比尸三峰，句芒峰及其下属七镇又是其中最穷之处。念及遍布整个南境的星铁精石，谢重珩又开始摩拳擦掌，想要试着寻找炼石成器的办法。

墨漆不紧不慢地往椅背一靠，皓雪长发锦缎般滑落，慢悠悠道：“我曾听闻大昭所在的龙渊时空有个据说是神谕的传说：天上浮空明，十楼连五城，神明抚我顶，结发授长生①。”

“只要进入浮空明境，就能受神明点化，得享永生，大昭多少代帝王都在秘密遣人寻找。理论上来讲，凡人在往生域中也能长生不老，你猜有几个帝王敢进来？”

优良的材料不一定有办法打造成理想的兵器，即使试着去做也很可能失败，正如知晓了永生之地并不一定有胆量进入，纵然去了也未必真能活下来。

谢重珩听出了他隐含的冷淡，不知哪里又招惹了他，少见地叹了口气：“你也说过，句芒峰主会按年召各镇主轮流……侍寝。原开阳镇主生得一副好皮囊，想必与峰主来往密切。”

“我无从打听上次是什么时候，也就不能推测哪年该轮到开阳。何况峰主还会不定时下来巡查。若是被峰主发现开阳与天璇都暗中换了首领，且还是在生死薄上挂了名的血食，只怕会立时率一峰五镇的兵力围攻我们。”

“如果不能尽快全面提高自身实力，至少在某个方面占优势，就不足以抗衡众多敌人。外面正值蚀骨期，我们想换个地方躲都不行。”

“我也不是非要拿此事为难你，只是想着，有没有可能尝试一下，看看问题出在哪。若是连试都不试，我总有些不甘心。”

还有一点，谢重珩更没法开口。

若是按他的想法训练出规范的军|队，又能在装备上力压全境，也许能提前将他想要的大本营打造完毕，早日想办法，将永安的谢氏嫡系和灵尘境的旁系尽可能地转进来。

大约是见他态度诚恳，墨漆终于缓和了眼神。

纤白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他懒声道：“正因那些星铁精石质地优良，虽造不了神兵，却远超凡铁，需要极高的温度才能熔炼。寻常的炼器炉、燃料和方法根本煅烧不了，也就无法成器。”

谢重珩没注意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神兵，亲自斟了杯热茶递过去，笑道：“我也听闻往生域中流传一个说法，说是这里藏着太初炎火。此火乃是祖神斩灭混沌后，出现在世间的第一团火。不知道这个温度够不够？”

狐狸眼微微眯起，墨漆转头望向了无尽山的方向一眼，方才懒洋洋地嗤笑一声：“传说难免以讹传讹。神界形成至今多少万年，就算真有，也早该烧没了。不如从现实想想办法。”

谢重珩笑着凑过去，杏眼晶亮如星：“先生如此说，想必是知道该如何提高温度了。”

“原来你是特意诓我。”墨漆也笑了，“但光有温度也没用，还有很多要解决的。行吧，日后若有机会，我慢慢试试。”

他站起身，唇角微微弯起，嗓音轻缓，妖孽又温润的模样：“你若不忙，不妨陪我出去走走，看看你当初带来的那些种子如今都发展得怎样了。”

两人各骑了只战兽，先去天璇兜了一圈。但凡平坦些的地方，墨漆都命人尽可能地搬走岩石，除去杂草，分区种上了药材、蔬菜、粮食等作物。

途经一处葱茏灌木时，冷不防里面钻出来几个小孩模样的幽影，个个手里拎着藤条编的提篮。瞧见二人，他们也不敢过来，只低着头，十分恭敬地喊：“先生！”

墨漆懒洋洋地道：“这是你们宋镇主，平常没有机会认识，还不多亲近亲近。”又对谢重珩道，“你们聊着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他一走，小幽影们胆子就大了些，眼中虽还带着恐惧之色，却呼啦围过来，举着提篮，七嘴八舌地招呼镇主吃果子。

谢重珩大为惊讶。

他成日练兵，不自觉地带上了如同他伯父武定君那般的威肃严厉，又几番出入战场拼杀，沾染了一身血腥杀气。军营中砍杀过人命的兵士对他多少都有些畏惧。兼且他身上还佩着据说掺了往生域中某种遗骨锻造而成，对底层幽影有震慑作用的碎空刀。

这帮小幽影居然不特别怕他，反而更怕那容色妖孽、仪态万千的墨先生多一些。

以谢重珩如今的威望和关于他的种种传言，早就不怕自己管辖的幽影们在背后动什么手脚了，何况今天算是极其偶然的相遇。见其中有一篮果子红艳艳的，煞是可爱，他也不客气，伸手捞了两个，随意擦了擦，咔嚓一口。

果肉细嫩多汁，酸甜可口，十分美味，还带着一股极其诱人的清甜香气，沁人心脾。他便多拿了两个，想着一会带给墨漆也尝尝。

由天璇回开阳并未花多少时间。待他将果子抛过去时，皓发素衫的男人看他的眼神显出几分古怪之色。

谢重珩却没看见。他正蹲下去一边观察着一小丛甜薯藤，一边真心实意地感慨：“先生受累。”

“往生域中公认最贫瘠的地方，竟也能开拓出可供耕种的地方，提供这么多的物资，养活两镇人口。这份才学，在下着实佩服得紧。”

感慨完，又摸出一颗果子，一口咬下。

他吃得香，过了会，方才听身后的人慢吞吞地问：“你知道这叫什么果吗？”

青年咽下一口，疑惑道：“啊？那些种子太多，这几年事情又太杂，我也记不住了。”晃了晃手里的果核，扭头看过去，“请先生赐教。”

他笑容明朗俊逸，墨漆有点一言难尽地看着。不知怎的，他自己耳尖倒微微染上点浅淡粉色。

极其稀罕地踌躇了片刻，他斟酌着用词，终于慢慢道：“这不是……”

恰在此时，有传令兵来报，开阳秘密军营有事，副营长不能决断，请营长前往。

谢重珩立时起身：“天色已晚，请先生暂且留宿。若是不忙，我也正好多请教一下。”

不知是不是动作太急，似乎有点头晕。

话头被打断，墨漆住了口。

纤白长指在宽大衣袖下微微屈伸着，妖孽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靠过去，散漫一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九尾天狐是天地间的大妖，生性凶残冷血，吃人不吐骨头。”

“你若还总惦记着，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最好提前找两件衣服给我，届时我替你立个衣冠冢。”

谢重珩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起先是这句话惹着了盟友。他也不知道缘由，只得一头雾水地走了。

所谓“军营有事”，实则是狰营兵士奉命在秘密军营附近修整场地时，发现了一个山洞。

那山洞幽深而通畅，沿途居然还有无数早已熄灭干涸的油灯，明显是人力强行开凿而成，蜿蜒向下，不知通往何处。副营长狰十九派了两支小队轮番下去查探，整整两日竟没查出尽头在哪里。

那个地方谢重珩很有印象。

因对狰营已经有比较完整的规划和定义，人数也日渐增加，他打算在原有的场地外新增一些设施，需要在附近造出一块不小的平地。

彼时有两个地点待选。墨漆随手一指，建议他将那座低矮的小山包平了，填上附近的洼地。

其实那并非是最佳选择，他曾好奇为什么会选这个位置。

素衫白发的妖孽饮了盏茶，又不紧不慢地继续雕他的枯骨：“我掐指一算，那个方位大吉大利。又观其上仙气萦绕，宝光隐现，说不准能挖出什么秘籍神药，一举飞升，自此神界逍遥，不沾尘俗之事。”

谢重珩笑道：“听说大昭王朝六大族之一的万藏境顾氏掌史书文脉及祭祀卜筮，又擅奇门遁甲之术，能观星轨、知运势，向来有‘窥一朝天命’之说。”

“在下愚钝，竟不知先生原也有这般神鬼莫测之能。”

虽明知此人是在随口打发他，但几年相处下来，他也渐渐觉出了墨漆有时说话不着调，终归不至于在正事上坑他。一个既然问了，一个也答了，就从了他的指点也并无不可。

念及初见时他曾打定主意，日后此人无论说什么，都绝不可信，以免被其所卖。不想一路行来，却多仰仗其扶持，不免令他感叹世事之难料，人生之无常。

那个山洞，就是在小山包快要平得差不多时显露出来的。大约是因年深日久，入口整体被崩落的土石所湮没，多年来才一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往生域中没有什么像样的地方志或者史册可翻阅，幽影们也早已不知几度死去又成型。谢重珩问了一圈，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山洞究竟通往何处，又是何时何人所建，做什么用的。

探子带回了几盏油灯，他仔细看了许久，心里一时惊骇莫名。入夜不久，其中一盏放在了墨漆面前。

虽已干涸多年，仍能看出残留的痕迹中，隐隐透着些清淡的蓝色，仿似有几丝若有若无的白烟缭绕其间，不难想见当初浮云碧海般如仙境如梦幻的光景。

谢重珩简单将情况讲了，疑惑不已：“我看着像海神露灯，你怎么看？”

墨漆拿在手里随意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玩意儿不该是大昭帝王专用吗？我也没见过，说不好。”

青年叹了口气：“我说的不是帝宫里那些西贝货②，而是传说中的，真正的海神露灯。”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化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论文章标题，还得看古人。

②、西贝，贾。谐音，借指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