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冷月,孤灯。
清冽的酒入喉冰凉,如钝刀子一般,一遍又一遍割过上官藜的咽喉。
上官藜身子霍然向后仰倒,她仰卧于坑坑洼洼的土地,任由地上的石子重重硌在后背的肌肤之上。
或许情爱就是这样,一层层割开血肉,伤及筋骨,再将心脏磨砺地鲜血淋漓。
对于迟钝者来说,直到心被对方偷走,那些筋骨和血肉,那些之前受过的伤,才开始感到痛。
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呢?
或许是初见时似是而非的惊鸿一吻,危难时仓促之下的紧紧相拥,抑或是黑夜里一趟趟来回搬运的树苗,日光下一次次专心攻克的剑法,一点一滴汇聚成江河湖海,日积月累地浇灌着她的心田,直到她的心彻底臣服于她。
这些永世不能忘的回忆中,除了她以外,还有她的她。
上官藜想,不能怪她的小王,从头至尾都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她虽然恨着王瑾玲将她骗得好苦,却又狠不下心来彻底将王瑾玲忘掉。
雷霆震怒是她,长吁短叹也是她;咬牙切齿是她,肝肠寸断也是她。
上官藜甚至在想,倘若王瑾玲还愿意再回到她身边,她情愿继续被她骗着,哪怕被骗一辈子,也好过此生不复相见。
哪怕把心都挖给她,叫她亲眼看看,这颗心因她而多出了几道伤疤。
上官藜忽然扔了酒杯,坐直身子。
脑中嗡的一声,豁然开朗,顿时清明一片。
她顿悟了。
王瑾玲既然回了北叹霜那里,那她只要去找北叹霜,便能见到她了?
既然她已被骗走了一颗真心,此局输赢已成定局,莫不如堂堂正正去北叹霜面前认个输,说不定北叹霜大发慈悲,还能把王瑾玲还给她。
她认输。
上官藜这个想法一旦在脑海中出现,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曾经被她最珍视的高傲的尊严,此刻在她眼中简直比不过王瑾玲的一根手指头,哪怕是尊严被北叹霜这个死对头狠狠践踏,她也想再见到王瑾玲。
上官藜清醒了,上官藜振奋了,上官藜突然觉得她那从来高昂的头颅,偶尔为着王瑾玲对别人低一低,也不是不可以。
上官藜决定现在就立刻出发,去北萧宗,找到北叹霜,向北叹霜认输,把王瑾玲找回来。
打开结界,重新推开盟主堂的大门,上官藜忽然意外地瞥见墙角边蹲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看见她从盟主堂里走出来,那人影从墙角边砰一下弹跳起来,几乎喜极而泣:“师父,你终于肯出来了!”
“何事如此惊慌?”上官藜顿感不妙,直觉又出事了。
温沐阳的性子她最了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连她都彻夜不眠地守在门口,定然是烈火盟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果然,温沐阳下一句话便爆出了一个惊雷:“王瑾玲现下被困在万妖谷,师姐昨日去万妖谷救她,也被困住了!”
上官藜心中一惊,赶紧追问:“怎会如此?”
温沐阳犹豫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现在师姐和王瑾玲都危在旦夕,其余长老们实力不济,暂时还未能闯入万妖谷实施营救,师父,只能靠您了!”
话音未落,上官藜的身形已然窜出去老远,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温沐阳胡乱地擦了擦眼泪,也往万妖谷的方向赶了过去。
与此同时,万妖谷内,一片雾霭之中,王瑾玲茫然无措地看着四面白茫茫的大雾,不辨方向,在弯弯绕绕的山谷里彻底迷了路。
当日她刚刚踏出烈火盟的大门,还未看清面前的路,便被不知从哪里刮过来的一阵妖风吹到了这里,吹得她七荤八素的。等她站起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就已经是这样完全无法辨认的情形了。
在被困的初期,王瑾玲尝试过使用神行诀,奇怪的是,无论她往哪个方向指,最终都会被神行诀送回到原处。
面对这种在她原先的计划中完全没有考虑过的新情况,很显而易见的,她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某个法阵中。她若是一直找不出破阵之法,便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王瑾玲这几天已经在这片白色的雾气中来回转了好几圈,却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到的此时,她也只能感叹一句,认命吧!
王瑾玲紧挨着一处山壁在地上坐下来,从口袋里逃出最后一块干粮,放在嘴里嚼了嚼,咽下了肚。
穿越这件事本身就挺玄乎的,能活多久全看运气,至少她抗争过,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对面的山崖下忽然传来一点响动,王瑾玲敏感地竖起了耳朵,努力辨认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
她在这片山谷中待了这么久,四周一直都静谧无声,仿佛方圆几里只有她一个活物,别说是活人了,就连妖兽都没见到。
此刻传来的细微响声,难道是有人来了?
是来救她的吗?
尽管这个想法很不要脸,但是王瑾玲不得不承认,她在最开始的时候,心中曾经也是盼望过上官藜会来救她出去的。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又被她自己给否决了。
临走前她在上官藜的茶水里加了料,上官藜此时此刻只怕是早已对她恨之入骨,看见她的尸体说不定还会踩上两脚,怎么可能会来救她。
除非上官藜疯了。
刚才那一星半点的声音听起来离她这里还有段距离,王瑾玲索性闭上眼睛,保存体力。她想好了,万一来人是救她的,她就跟着走,万一来的是妖兽,她就等死。
一锤子买卖,买定离手。
不久后,那阵不知是敌是友的异响声由远及近,逐渐移动到了王瑾玲面前。隔着白色的大雾,王瑾玲的视野中出现了模模糊糊的一团紫色的影子。
看清来人身形,王瑾玲不禁喜上眉梢,腾一下站起了身,激动地大喊:“元瑢长老,我在这里!”
元瑢在此时出现,当真让王瑾玲又惊又喜。看见救兵来了,她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甚至连肚子都感觉不到饥饿了,她有一种捡到一张复活卡的奇妙体验,瞬间感到自己满血复活了。
然而元瑢的身影越来越近时,王瑾玲却意识到事情貌似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元瑢正手执长剑浴血奋战,身边围绕着一群不知名的凶恶妖兽,她一边艰难地应付着源源不断扑过来的妖兽,一边努力朝王瑾玲这边移动。
那些妖兽身体周围环绕着一层黑气,从远处看,便是黑压压的一团浓雾中裹着一个紫色衣袍的身影。
元瑢在打斗中分神瞥了一眼王瑾玲的状况,惊讶地发现王瑾玲身边居然连一头妖兽都没有,她不禁一愣,随即一个收势就要从来时的路往回走。
然而已经迟了一步。
尽管两人之间仍有一定距离,但之前围绕在元瑢身边的妖兽似乎突然发现了王瑾玲的存在,其中一两只身姿矫健的妖兽直接朝着王瑾玲的方向生猛地扑了过来。
“救命啊!”
那妖兽双目赤红,身上披着一层鱼鳞状灰黑色鳞片,四只爪子的指甲上沾着几丝红血丝,着实面目可憎。
王瑾玲法术低微,勉强应对了几招,就险些被妖兽一口咬断手臂。
打不过这些妖兽,她无奈之下只能拼命奔逃,但是她左右为难。
她不能往元瑢的方向跑,因为元瑢身边聚集着更多妖兽,可是她也不能往元瑢的反方向跑,因为那样她更是小命不保。
元瑢抬眼看见王瑾玲身陷险境,低喝一声:“不要让它们近身,坚持住,我会救你出去!”
王瑾玲赶忙应了一声:“是,多谢元瑢长老。”
这一场打得着实艰难,越来越多的妖兽被新鲜血液的气味吸引过来,加入战斗,而元瑢和王瑾玲两人身上早已是伤痕累累,气喘吁吁,倘若再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她们必定会成为妖兽们的盘中餐。
眼看突围无望,元瑢奋力砍翻了身旁靠得最近的两头妖兽,一个旋身来到王瑾玲身边,突然凑近王瑾玲的耳朵,对王瑾玲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元瑢说:“出去以后替我转告师父,元瑢此生愧对师父的教诲,不求师父原谅我,但求师父忘了我。”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啊啊……”
王瑾玲话未说完,耳边忽然平地刮起了一阵呼啸的风声,紧接着脚下涌现出一股大力,自下而上将她托起,直接将她旋转着掀飞了出去,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天翻地覆。
一道人影在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
头晕目眩中,她勉力睁开半只眼睛,朝着下方越来越远的紫色身影大喊:“我不做传声筒,这话还是你自己亲自跟盟主说……”
王瑾玲这一飞便飞出去很远,她晕头转向地悬浮在半空中,低声喃喃:“元瑢长老,你可一定要活下来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砰”一声巨响,王瑾玲重重摔落在地。
糟糕的是,她依旧能隐隐约约听见妖兽的怒吼声,她心中明白,她并没有彻底摆脱妖兽的追击,妖兽很快就会再次被她身上的血液气味吸引过来。
接下来很久很久,王瑾玲仿佛对时间失去了感知能力,她机械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击退妖兽的各种招式法术,妖兽却总能顺着她的气息继续找到她的踪迹。
天黑了,王瑾玲的眼睛也快要睁不开了。
但她还在坚持,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
她的身体几乎匍匐在地上,血管里的血液在源源不断地流失,逐渐凝结成刺骨的冰块,冻得她瑟瑟发抖。
最后一刻,她仿佛又看见了似曾相识的光。
那般霸道地排山倒海而来,冲破一切桎梏,急速延伸至她的身边,点亮了她的最后一丝神志。
她颤抖着,朝那人伸出手,竭尽全力露出一个最好看的笑:“你终于来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