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白踏着花影，甫进凉王府，就见堆雪的梨树下，一抹淡白的长影，英英如夜空里薄薄的琼云。

月已东升，流光皎洁。地上花影人影，枝上繁星远缀天。

黎慕白望去，只见那月白绣暗纹的长袍上，有深深浅浅的夜露痕迹。

她心旌一漾，忙快步走上前去，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赵曦澄抖落衣上花瓣，双眸似乎积聚了这漫天的月华，莹莹生晶。黎慕白见他眸里的月华如水般流向自己，一下有些怔了。

见眼前的人一副呆滞模样，赵曦澄以为她还在想案子，便问她有没有用晚膳。黎慕白沐着他月华般的眸光，摇摇头，才发觉自己腹中早已空空如山也。

赵曦澄一言不发，把她带回不梨居后，从锦盒里端出几样吃食来。黎慕白一看，都是她素日爱吃的，顿时食欲大动。她顾不上形象，抄起象牙箸就大快朵颐。她面前的那份炉焙鸡，正是前几日吃过一次的，是她最近饮食里的新宠。

黎慕白连撕两个鸡腿，一并囫囵下吞。幸亏这炉焙鸡是经过近十来次烹蒸，已十分酥熟，她才没被哽住。

吃完整只炉焙鸡后，她终于感觉身体里有了一丝力气，便放慢了进食速度，开始细嚼慢咽。

赵曦澄呷了一口茶，这才开口问她今日查案有何进展。

黎慕白一边继续吃，一边把今日查到的信息细说了一遍。

“这么说，你今日是跟王赟一起查案的？”

“啊？”黎慕白没想到他的关注点会是这个，一时有些愕然。她吞下最后一口樱桃煎，提醒道，“殿下，还有姝儿郡主呢。”

赵曦澄没接她的话，又问道：

“罗小绮确定是中野芹之毒身亡的？”

“嗯！是野芹无疑！野芹和水芹十分相似，只是叶片之间有细小的区别，但一个有剧毒，一个可做佳肴。”

赵曦澄默然良久，叹道：

“真是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

黎慕白刚欲点头，却见灯光流泻在他身上，照得他的眼底有些青。他的双眸，有深不见底的暗，如无涯的夜。黎慕白想起那幅“江山眉妩”图来，知他定是忆起自己曾中过毒一事。他那不吃重样食物的怪诞行为，正是由此而来。

“殿下！”黎慕白低声道，“只要查出罗小绮毒发前一日吃过的饮食，就可查出这幕后之人，也许就可解开“江山眉妩”图里的秘密！”

“今日我进宫，父皇命我接手上巳节小树林发生的水晶兰一案。”赵曦澄没接她的话，“父皇还下旨命王赟尽快查出毒害罗小绮的真凶。”

“啊？殿下不需要负责西夏公主和亲一事了吗？”

“我仍在鸿胪寺任职，只是暂时入驻大理寺而已。”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罗正源为两朝元老，一向在朝廷上颇有威望，不啻于郭太师。此次，他唯一的嫡孙女刚选为王妃就遇害。虽然罗家表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按部就班，但此案已在朝中造成不小的动荡。因此，父皇下旨命大理寺尽快破案，稳定朝局。”

黎慕白默然，赵曦澄此次大张旗鼓的选妃，看上去是圣上要培植四皇子赵曦澄的一个讯号。郭太师是七皇子赵明淳的外家，自然是要维护赵明淳的。

罗小绮的突然遇害，明面上看是郭太师一方所为，但真相究竟如何，目前还需进一步查证。圣上让赵曦澄暂时入大理寺，是不是意味着赵曦澄可以插手罗小绮的命案，以借此案反击郭太师一方呢？

那么，罗小绮遇害的真相还重要吗？

黎慕白想到此处，心里突地冒出一股寒气，连身子都有些轻颤。

赵曦澄似乎感知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递给她一盏茶。

茶水温热，甘润沁心，是上品白茶雪英。黎慕白一下喝去大半盏，心头的寒气才稍稍消退。

“你放心，你以前是怎么查案的，现在就怎么查。不管真相如何，我定保你无虞。”

黎慕白一怔，定定望着赵曦澄，赵曦澄也定定望着她。两人目光如桥，似要直通对方心底。

翌日，黎慕白正准备出府，锦允就来转告她，让她去不梨居一趟。

不梨居内，一张雕花乌漆几上，摆着几样精巧的早点。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一件事？”赵曦澄放下象牙箸，望向黎慕白说道。

“什么事？”黎慕白正夹起一块松穰鹅油卷。

“你的司膳官身份？”

“啊？”她迎着赵曦澄投来的视线，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殿下，我正在努力思考新品。”

······

用完早膳，黎慕白准备出府查案。昨日，她已与王赟约好今日去查罗小绮在毒发前一日的饮食。赵曦澄却说道，今日他与她一起去查上巳节水晶兰案，罗小绮一案让王赟单独去查就好了。

黎慕白只好认命地收回跨出去的脚，心道这人昨晚还说让自己按以前的方式去查案，没想到今早就变卦了。

童迁在门首不远处禀告，大理寺卿王赟正在王府门口求见。赵曦澄朝屋内瞥了一眼，只见黎慕白正拿着赤玉彤管在水晶兰案案发现场画上点点涂涂。

王赟今日一早来凉王府，一是请赵曦澄去大理寺交接上巳节水晶兰案；二是他按照昨日约定，请黎慕白协助他查罗小绮命案。

赵曦澄才让童迁把王赟引去偏厅，赵姝儿也就到凉王府找黎慕白，然后同样被引去另一小厅等候。两人在去的路上相遇，便驻足打招呼。

乍然之间，赵姝儿与王赟单独相处，虽身边有下人在，仍感觉有些别扭。

王赟今日仍是着绯色官服，头戴五梁冠子，目如点漆，面似冠玉，容止可观。

他一本正经地与赵姝儿拉开距离，客套地与赵姝儿寒暄。

赵姝儿今日穿着比较简净的浅粉衣裙，双手交叠而放。

她试图与王赟讨论案子，但又怕不得要领，只好低头看着衣边裙角处的细碎花叶。

花叶是用各色丝线精绣而成，每一针每一线都极其讲究，连纤细的花蕊都用上了好几色丝线。

赵姝儿第一次发觉这些刺绣竟是如此之美。以前，她从不去留意这些，心里只有如何成为一名出色的仵作。

她用眼角余光偷偷瞄了王赟一眼，见他的衣角边也绣着繁复的纹样，是她难以绣出的精细与精美。

心里顿时无由涌上一阵烦闷，她不想再看这些刺绣与纹样，刚抬首，就见积云堆雪的梨花深处，一个穿团花云龙纹紫锦宽袖袍的男子，正与一个着粉白衫子的纤细少年模样的人并肩而行。

赵姝儿仔细一瞧，正是赵曦澄与黎慕白一同往偏厅行来。

赵曦澄的眉眼看上去没有以往的冷，甚至有些暖。赵姝儿觉得这定是日光照耀的缘故。他身畔的黎慕白，下颌纤秀，眉眼清亮，如一枝刚抽出的白菡萏，亭亭秀秀的。

两人并肩而行，在白絮似的梨花堆里，如同从云间走出来的一双璧人。

赵姝儿突然觉得二人很是赏心悦目。她想，要是白黎换上女装，会不会与赵曦澄更般配些呢······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赵曦澄与黎慕白已行至二人跟前。王赟叉手行礼，赵姝儿收回遐思，跑到黎慕白身边，问她今日去哪里查案。

王赟道明来意，赵曦澄听后，让王赟另领他人去追查罗小绮命案。

几人一起往偏厅行去。黎慕白拉过赵姝儿，悄声告诉赵姝儿近日她要随侍赵曦澄的膳食，不太方便陪他们一起查案。她还告诉赵姝儿，大理寺卿王赟查案也很厉害的。

抵达偏厅各自落座后，赵曦澄问王赟上巳节水晶兰案查得怎么样了。王赟把案子进展大概说了一遍，道他已安排人在余音阁一带布了防，但那戴帷帽之人一直未出现。至于那疯妇人，大理寺正在查访真实身份。

“查了琴霜吗？”黎慕白问道。

“琴霜自我与你一起听过她的琴后，就一直未出余音阁。”王赟道。

黎慕白突然感到一丝冷，眸光稍斜，就见赵曦澄淡淡扫过她一眼。

“据传回的消息，琴霜病了，最近还请了大夫在医治。”王赟接着道。

黎慕白思索须臾，继续问道：

“请了哪个大夫？”

“那大夫没戴帷帽，是陈家医馆的陈若林。”王赟似是知晓黎慕白想问什么，笑着回道。

“是谁去请的？”黎慕白问道。

“余音阁的一个小龟奴。”王赟道。

“小龟奴？”黎慕白语调微惊。

“白黎，有何不对吗？”赵姝儿插过话头问道。

黎慕白沉吟一下，问道：

“是哪一日请的大夫？”

“是前日，三月初八。”王赟道。

黎慕白心中一动，赵曦澄提起他今日鸿胪寺还有事，王赟便起身告辞。

因赵姝儿如今也参与到了罗小绮一案中，且有圣上的口谕。因此，王赟便带着赵姝儿一起去查案。

王赟与赵姝儿离开王府后，赵曦澄问黎慕白今日有何安排。黎慕白在罗纹笺上图画一会后，说自己准备去陈家医馆一趟。她把庆阳长公主三月初八日头疾发作时她去请陈若林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日，陈家医馆的邻人告知她，陈若林是被一个戴帷帽的人请走的。但今日王赟却说，请陈若林前去余音阁诊治琴霜的是一个小龟奴，而不是戴帷帽之人。

而且，小菜贩汪小四说买野芹之人也是戴着帷帽的。

于是，赵曦澄驱车带黎慕白前往平正坊的陈家医馆。黎慕白看着他不动声色的样子，心道你不是有事要去鸿胪寺吗？

陈家医馆内，陈若林正看着一卷医书，见赵曦澄与黎慕白进来，神色一怔，忙起身招呼。黎慕白道明来意，问他三月初八来医馆请他出诊的是何人。

陈若林似是回忆了一下，道那天请他出诊的是一个戴石青色帷帽的公子，他也不认识那公子，只知道那公子说自己姓李。

又是姓李！昨日那个菜贩也说找他买野芹的戴帷帽人亦姓李！

“敢问陈大夫那日是去哪家诊治了？”黎慕白问道。

“余音阁。”陈若林道。

黎慕白见他痛快告知，且与自己推测一致，一时也无疑问，准备离去。陈若林却问起黎慕白的朋友怎么样了，有没有请大夫上门诊治。

黎慕白心中一痛，胡乱应了两句。那陈若林又叮嘱道，要黎慕白多去开解她朋友，多劝她朋友不要为了一个负心人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陈若林又让二人稍等，他去开几剂药让黎慕白带给她朋友。赵曦澄不明所以看了下黎慕白，黎慕白只好对他做了个口型道“罗小绮”。

黎慕白见平头案上有一本摊开的医书，是陈若林刚刚正在看的那本。她见摊开的那页书上记载着米囊花的药理，心中一动，便拿上看起来。

看完后，她见书页空白处还手写着一个五子衍宗秘方，药方的用药有五味子、枸杞子、菟丝子、覆盆子、车前子、牛膝、羊淫藿、紫车河、鹿角胶等。

秘方旁边还有一些批注，大意是此方还可以与麒麟求子方一起使用，疗效更显著。

黎慕白心道这陈若林还真是涉猎甚广，不但擅长施针，还会这些求子秘方。她再一细看，那批注里还写着“经验证，此方被一贵人常年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