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岚庐这条路走马需得半个时辰,现正值冬季,泥土掺杂着雪水,马蹄将泥泞溅到衣摆上,走得人无比窝火。
元昇紧锁眉宇,心生悔恨。
既然不吃就应该由着她不吃,最好是饿死,就她那走几步路就气喘的身板,饿死也不需要几天。
原以为杜初月已饿得七荤八素,瘫软在地,但令元昇没想到的是,到了放鹤轩,竟看到了个从未见过的“生龙活虎”的杜初月。
这间屋子已被她弄得一片狼籍,乱扔的书本,破碎的瓷片,而她赤脚立于其间,还在不知疲倦地破坏器物。
听见动静后,她停了下来,略显无措地立在那里。
元昇朝地上一瞥,那双裸露在外的脚瘦削白皙,脚趾小巧圆润,半寸之内有块锋利的碎瓷,稍不留意就会割伤流血。
除此之外,杜初月未施粉黛,甚至披头散发,但她的眼睛倒是冒着诡异的精光。
元昇挑眉道:“你把这里变成了废墟。”
杜初月平缓道:“这里原就是废墟。”
她刻意压平因饥饿带来的声线震颤,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狼狈和歇斯底里。
但她很难不歇斯底里,元昇在放鹤轩的周围驻扎了数不清的兵士,每隔半个时辰就会巡逻的兵士查看她在或不在,这是张无法挣脱的密网,她只能选择自毁的方式来吸引布网者的注意。
好在这种方式微见成效。
“东临说你想见孤,说吧,你还有何话要说?”
“小女要为沉木珠的事解释。”
少女避开碎瓷走到他跟前,因微颌着首,垂落的乌丝遮住了半张脸,显得苍白无辜。
元昇下意识想退后,想和她保持距离。
“沉木珠上的麝香的确是小女加的,但那都是阿爷的意思。”
杜初月抬起眼,和他俯视的眼睛对上,那里沉静,嫌恶,高高在上,她攥紧手指,逼自己说完。
“阿爷说那样可以帮到世子,小女并不知道新税法之事,也没料到农户会围攻嫂嫂,况且我们也的确帮到世子了,不是吗?”
元昇薄唇微抿,一时未出声。
他现在已经不喜穿鲜艳的颜色了,而多是玄色墨蓝的锦袍,辅以纯金发冠,整个人显得深沉矜贵。
杜初月站在他面前,毫不费力地感受到了彼此体格与权势的差距。
她抛弃掉可怜的自尊,执起他的手,让它贴在脸边。
“你要相信我。”
世上大概没有声音比这更楚楚可怜,元昇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凉意。
直到此刻,她竟然还在装。
是了。
她并不知道杜初月已死,也并不知道他从最开始就清楚她是个假的。
而她做出这幅模样又是在依仗什么呢?
他的怜悯,亦或是他的喜爱?
“你想要什么?”
“放小女出去,让小女继续帮助世子。”
元昇像在看场滑稽戏,心头有对愚蠢者的憎恶,有被讨好的上位者的愉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痒。
他将手背贴在那张细嫩的脸上,来回柔抚。
“不知蔚明城之行是否让杜娘子有了误会,你这样不知下贱地讨好孤,只会让孤更加厌恶。”
他轻佻地拍拍她的脸,“况且孤从不爱做假设,对孤不利的人或者有可能对孤不利人,孤只会将她扼杀。”
这番话,这个拍脸的动作大概是杜初月此生受过最大的羞辱。
她胸口闷重,口齿咬出了铁锈味。
元昇见她双肩微抖,不耐地挪走视线,接着一把将她推囊至妆奁前。
“现在你最好梳洗梳洗,再进些食物,别真饿死在这,让孤对奶奶没个交代。”
杜初月已经没了任何做戏之心,如元昇所说,方才那番讨好连她自己也觉得恶心。
她绝不会再做那样的事。
杜初月冷漠道:“世子连个婢女也不留下,梳洗之事,小女不会。”
连梳洗都不会,到底是哪来的古怪女子?
元昇面露讥嘲,在她身边席地而坐。
妆奁摆在窗格之下,冬季柔和的日光自窗间斜斜洒进。
少女散落的发丝在日光中微微发黄,几近透明,元昇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它们抚至她的耳后。
他缓声道:“那你是不是还想孤帮你梳洗。”
话音一落,两人不约而同地顿住。
杜初月直直望来,眼神里充满探究,似乎对此行为感到不解。
元昇自己也感到不解。
故而他没让她探究多久,当即扯了她的头发。
杜初月呼叫不停,随着头皮的拉扯向他那边偏移。
“你发什么疯!”
她毫无章法地挥动双手,想找个依托之物。
终于叫她病急乱投医地抓住一物,似乎是皮革制的,元昇在这时松了手,杜初月顺手就拉着那物直起了身。
而她很快发现手上拿着的竟是元昇的腰带。
“……”
世界都安静了。
两个隔得很近,轻而易举就能看到彼此的表情。
元昇的衣衫松散,可脸上毫无所谓。
方才她许是被他扯到了腰间处,这才着急拉下了他的腰带,思量之际,不经意瞧见他衣间隆起的轮廓。
杜初月在官场游走多年,也曾被男官员戏弄,带去过花街柳巷之中观摩活色生香的场面。
她自然知道那代表什么。
杜初月心跳如擂,面露嫌弃。
“你……龌蹉!”
元昇见她眼神闪躲,耳红如玉,心中微觉可笑,原来她方才主动执起他的手,想的也只有抚脸而已吗?
真是个复杂之人。
阴险又单纯。
元昇扯起嘴角,整理好衣衫。
“不过是男人的正常反应而已,杜娘子何必大惊小怪?”
他掰正她的脸,贴在她耳边说,“孤对不少女人都会有的反应,杜娘子别自作多情。”
元昇再次拍了拍她的脸,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不知是否对这个动作已然免疫,杜初月屈辱感减少,反而是羞恼感增多。
她将手边瓷片朝他掷去,瓷片砸空,落地后愈发破碎。
待杜初月冷静下来,又开始思考如今的处境。
通过此次会面,让她知道了元昇不会轻易受哄骗,他害怕有可能刺向他的利刃,所以就算杜初月至今没有做过对他不利的事,他也会将她囚禁于此。
也算是一种防微杜渐。
看来她继续采用卖弄可怜的方式已无多大作用,如今只有先填饱肚子,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办法。
元昇还未走出岚庐已经得到陆子维的来报,说是杜娘子已经传饭,还让奴仆进屋去打扫。
陆子维笑容舒爽地说:“到底是世子有办法能治她。”
元昇讥笑,“不过是她审时度势而已。”
刚要登上马蹬,元昇想到什么,又回过头问,“你跟她谈话之间可有聊起过杜洵的近况?”
“没有啊。”
陆子维摸摸耳后,忽然脑中一闪。
“昨日,她说起杜使君患有风湿之症,近日落雪频繁,不知他病情是否加重。那时某只回她杜使君现在跟个哑巴人没差,就算病重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难怪她会将所有的事都推给杜洵,是看准了杜洵不会吐露真相,更不会反驳她。
元昇甚至怀疑,她跟杜洵之间到底谁为主?
陆子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小心翼翼地问:“世子,可有不妥之处?”
元昇面露寒意,“日后你少跟她接触,更不要多说一句话。”
陆子维点头如捣蒜,“某知道,从前她是世子的未婚妻,如今她是世子的俘虏,无论如何都是世子的人,某今后绝不跟她多说一句话。”
“什么跟什么。”
元昇蹬他一眼,驾马而去。
回程之路,依旧是满地泥泞,肮脏而粘稠的泥水溅到人的手背,依附在皮肤上。
元昇眼前闪过窗格之下,少女因为头皮的拉扯,将脑袋偏至他的腰间,她的气息扫过手背,微热,潮湿。
那种感觉就像这雪泥,黏附于身,挥之不去。
望着元昇一路远去的背影,陆子维提醒自己定要谨记世子殿下的嘱托,但他不由自主地将那话的重心偏至不要多说话,而忽略掉了少和她接触。
故而当陆子维回到放鹤轩时,他只让嘴处于缝合状态。
屋子里,杜初月已经添上衣装,梳了发髻,正慢条斯理地用着盘中食物。
不错,终于有了个人样。
许是发现了他,杜初月眼眸不抬,“小女列了张清单,劳东临先生帮忙置办一二。”
陆子维拿起桌边清单一览,琴棋书画、华裳宝钗、桌柜椅凳,她甚至还想养些猫狗。
他抿嘴摇头,恕他办不到。
杜初月蹙眉道:“你们只说让小女来养病,可这放鹤轩如此荒凉,小女的病情只会越来越重!”
她实际是想借商家托送货物之时,看是否有机会能逃出去。
却见陆子维拼命摇晃脑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你哑巴了?”
陆子维着实是忍不住了,长呼一口气道:“杜娘子,你当某能做多大主?这些条件你应该当着世子面提啊。”
就在这时,天空乍然响起道闷雷,紫色的闪电如裂缝般一闪而过。
陆子维指天而道:“咯,雷雪天快来了,你若真害了病,世子说不定会大发慈悲替你添些银炭火炉。”
杜初月没应声,只低垂双眸,仔细看能发现她的眼珠在眼眶里左右转动。
“你!”
她竟真的在考虑此法。
陆子维紧张道:“某劝你少动歪心思。”
而杜初月只是背过身,慢步至床榻间,合衣而眠。
“小女累了,东临先生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