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全一大早到了医院，差点没被陈碗吓得背过去。

裴化云高烧渐退，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早上的时候人已经意识清醒了。他刚醒来就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紧抓着陈碗不放，而陈碗也没有抵抗，乖巧地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他对于昨天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醒来时只觉得有些窘迫，连忙放开了陈碗，半晌才觉出又些不对劲。

陈碗的体温太低了，房间里虽然空调温度不高，但起码也算温暖舒服。他刚刚醒来，挣脱她手的动作也很大，而陈碗没有一点反应。裴化云接触过那么多具的尸体，当下就慌了神，招呼了护士和医生过来。

叶全这时刚到医院，看到这种场景就把手里的早点摔了一地，一马当先地冲了过来，陈碗被放倒在地上，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叶全虽然平时是个马大哈，但毕竟也是警校毕业，拿了优异的成绩才进了刑警大队，在检查到陈碗确实没有明显的生命特征时，当机立断就为陈碗做起了心肺复苏的急救措施。

然而他还没有按压几下，就听见病床上的裴化云叫了一声陈碗的名字。

陈碗煞白着脸，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神看着自己，叶全的双手还交叠着压在她的胸前，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僵硬了，一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该把手挪走，直到陈碗自己扶着床沿从地上坐起来，叶全也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好了点吗？”陈碗盯着裴化云。

他点了点头，还来不及说什么感激或抱歉的话，就看见陈碗合上眼，没有再搭理他们，独自离开了病房。

裴化云听着缓慢的脚步声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电梯响了好几声，陈碗似乎是走了。

叶全还呆坐在地上，双手保持着急救的手势。

“你还要在地上坐多久？”裴化云紧皱着眉头看着他。

“哥，你和陈碗是什么关系？”叶全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怔怔抬起头来看着他，突兀地问道。

裴化云眉头一皱，“曾经的命案嫌疑人和当事刑警的关系，怎么了？”

“那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昨天下午六点左右的时候我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哥你知道吗？”

“大概知道一点，怎么了？”

“哥，你玩过芭比娃娃吗？”叶全睁着一双惊悚的眼睛看着裴化云，“我怀疑陈碗不是人。”

“你在说什么东西，究竟是你发高烧还是我发高烧？”裴化云眉头都快打结了。

“你玩过芭比娃娃没有？就是十几年前那种，塑料的娃娃，捏着她身上哪个部位都会凹陷下去。”叶全口齿不清地描述着，表情有些狰狞。

“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

“刚刚我摸到陈碗的时候，她的身体很冰，估计在25度左右，没有任何明显的生命特征，呼吸，脉搏通通都没有，这都不是最主要的，刚刚我在给她做胸外心脏按压的时候，我的手就好像摁在了塑料娃娃的身上，心脏那一块的位置陷下去了，摁下去的时候，我好像已经触到了地面。”叶全举着自己的手，“她就像那些塑料娃娃，没有内脏……”

陈碗几乎是有些狼狈的回到了家中，宋文奇没有离开，瞪着一双黑眼圈在客厅和院子里不知道徘徊了多久。

陈碗错开了他，“人没事了。”

宋文奇没会意，扶着她上了楼，“知道，刚刚化云打电话来了，说你可能有点不舒服。”

“没有……”陈碗疲惫地躺在了床上，顺从地被宋文奇盖上了被子。“就是有点累，不过年都过完了，你不用回去上班的吗，我不会养你的。”

陈碗闭上了眼睛，宋文奇半天没有回答，模糊的视线里，姜薇蹒跚地走了进来，她也死死昏迷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再醒过来，姜薇好似变了个人，无奈又满面忧愁地看着她。

“被发现了……这可不好办。”“姜薇”惋惜的看着她。

陈碗蹭的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压着嗓子说出了那个名字，“沈山？”

沈山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靠，翘起了二郎腿，语气轻佻地说道，“没人在家。”

陈碗心中一团乱麻，沈山却慢慢悠悠地说，“我记得你曾经害怕到几十年都不敢合眼，如今有凡人在侧，你也敢就这么睡过去了。真如沈石说的一样，你要赶着去死？”

陈碗不敢轻易回答，她在云阳待得已经太久，纵使平日再谨慎，一不小心还是会万劫不复。姜薇患癌离死不远，小月亮又突然出现，裴化云因为沈石差点没命，还没出生的新死魂开口说认识自己，而沈山撞破了自己掉马现场，正坐在自己客厅里想和她“谈心聊闲”。

陈碗心眼就算再大，也该觉出不对劲了。

她和沈家相识多年，也不知道沈家究竟是些什么人，是冥府的代言人，执行者，或者干脆沈家就是“它”。

太平日子里，陈碗几年甚至十几二十年都不会见到沈家人一面，这段时间，他们出现的次数确实是太频繁了……

只听见沈山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来，“你要是这段日子过不下去，我也有办法让你“消失”个几十年。”

陈碗打了个寒颤，比起冷若冰霜，动不动就要杀人灭口的沈石，她更害怕这位永远带着笑容和关切的沈山。

她知道“消失”是什么意思，曾有人不愿意听从沈家的话，一直激进的想要找到转生的办法，不惜暴露身份，和凡人合作，结果被沈家封进了钉死的棺材里，几百年过去，到现在也没有放出来。还有把石头塞进肚子里沉湖的。这也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已经没有人敢违背沈家说的一个字，都自觉地分散在天涯海角里，远避世人。

“我……已经计划好离开云阳了。”陈碗低下了头，“后面或许会去往边境之地，人口少些，也不会被轻易发现。”

“拖家带口去么？”

陈碗僵硬住了，他一定是见过李景了。

“带去……然后看着他们一天天老去然后死掉吗？”陈碗轻轻笑了一声。

“好，还是谨慎些好，不然，你可能还会再次被逼进那条小巷子。”沈山说着。

“最后一个请求。”陈碗突兀地说道，“您上身的这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请您尽量减小对她的影响。”

沈山愣了一会，嘴角勾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才应了一声。

裴化云在医院躺了三天就回了警局，换来的不是称赞，而是一片嘘声，大家都因为他舍身忘义的精神害得又要加班。

涂露握着保温杯靠在了他办公室门口，“裴队你好点了吗？”

“没好全，下班还要去医院吊水加个餐，怎么了？”裴化云边鼓弄眼前的电脑边说。

“没事，就是觉得你怪辛苦的……”涂露扭扭捏捏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冲过来的叶全给打断了。

裴化云刚想问涂露发什么神经，见到叶全就没有了好脸色，“你要再提陈碗，就滚出去。”

叶全瘪了嘴，“我这还没进来呢。”

裴化云挥了挥手，“那就别进来了，涂露把门给带上。”

叶全抵住门框，“别，裴队再爱我一次！”

“我都说了，一切都是你胡思乱想，陈碗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小姑娘，那天她的体温没有那么低，估计就是睡死了一下子没有缓过神，而且小姑娘的身体柔软一些也没有问题。没有告你猥亵就不错了。”裴化云有点生气，指了指外面，“好了，出去。”

叶全叹了口气，“不是说这事，上次我们不是在派出所调了陈碗的档案吗，我和那边民警小徐加了个微信，人家那边盯着陈碗呢，告诉我说，陈碗买了非常多的火车票。”

叶全把聊天记录摊在裴化云办公桌上，“你看，先是从云阳到隔壁封城，当天再从封城到杭省，总共十多次，兜兜转转，在每个城市停留的时间都没有一天。她最后的目的地在西北的一个小县城，并没有买回云阳的票。”

“据我所知，她的奶奶已经是癌症晚期了，医院那边说一个月都坚持不了，还有上次那个家暴案中被她收养的小孩，现在也在她家。而陈碗的这次旅程，只买了一张票。”

裴化云听着他极快的把话说完，冷眼看着他，“所以呢，你要干嘛，限制她离开云阳并且去做一个全身检查吗？差不多就行了，别着相了。”

叶全有点委屈，抽了抽鼻子，“哥，我本来以为你很关心她的……”

裴化云递过去一记眼刀，叶全悻悻离开。

他大病初愈，确实没有心情和精力惦记别的，公事公办之后就打卡下班了，正要打车去医院，却迎头碰上了文成京局长，这人夹着个公文包，手里拿着保温杯，一副要去上班的模样。

裴化云顿感不妙，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文局便笑眯眯的说道：“小裴好点了吗，听说你前段时间病倒了，差点死翘翘了。”

裴化云语塞，一时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看你好像没什么事，跟我去趟办公室吧。”文成京冲他点点头，便自顾自地往里头走。

里头的叶全等人看着许久未见的文局出现，接着又是去而复返的裴化云，叹气声在办公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裴化云露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任凭文成京发落。

“前段时间确实是辛苦你了，一直奔走在各种大案要案的现场。”文成京先是夸赞了一番，裴化云“不敢不敢”地应承，文成京拖长了语气，生硬的转折道，“这个云阳市文化博物馆前段时间刚建成不久，现阶段还没有投入使用，但是呢，开幕式下个月就要开，到时候几个厅长，局长，还有一些民间组织的代表人都会出席。”

“其实也没有什么，到时候你们出几个人陪同一下，保证文物安全就够了。很无聊，也很轻松，正好你也休息一段时间。”文成京话音未落，裴化云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摆了摆手，“其他的没什么，你下班吧，好好休息。”

裴化云点点头，才礼貌道别，阖上办公室的门离开了。

宋文奇的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警局门口，他正半开着窗户朝他摇手，“快点，要贴条啦！”

“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接我。”裴化云系好安全带，“往西巷那里开，我去附一院。”

“顺路，我也去附一院。”宋文奇说，“我和小碗约在那里见面。”

“陈碗？”裴化云总觉得自己最近听这个名字的次数太多，耳朵有点过敏。

“嗯，她带小姑娘去复查。”宋文奇瞥了他一眼，“正好你也在，给人家道个谢。”

裴化云一脑袋糊涂账，“什么？”

“小碗是我叫去的，那天医生差点要给你下病危通知书，说再观察一晚，我也不知道小碗做了什么，总之你第二天就起死回生……不是，我是说，痊愈了大半，恢复期都没用多长时间。”宋文奇将车拐进巷子里。“虽然我怎么问，小碗也不肯说一点，但是她回来之后就睡上了好几天，连着大半个礼拜都没有下过床，肯定是因为你，所以等会儿见了人，记得礼貌点，说句谢谢。”

裴化云脑海里一会是陈碗那张苍白的好似水墨画的脸，一会又是叶全的妖言妖语，混乱的一时间没能说出什么，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早和你说了，小碗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以后少为难他。”宋文奇说。

陈碗才22岁，看上去长期营养不良，发育不全，永远顶着一副苍白疏离的面孔，看上去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又会让人感觉她活了几百年呢？

警局离医院不算太远，二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裴化云坐在副驾上，远远的就看见陈碗和李景两个人站在医院门口。

李景的状态看起来已和那天不可同日而语，她穿着白色的碎花连衣裙，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整洁好看的，只是还有一些浅浅的疤痕从袖口裙角里窜出来。

李景个子窜得快，挡住了身后大半个陈碗，她一身灰扑扑的着装，甚至还用一条米白色的围巾挡住了头脸，一副墨镜晃晃悠悠地挂在领口处，只能看见一双疲惫的眼睛。

裴化云想了一路也没有想明白，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只见到陈碗轻轻推了李景一把，那小姑娘才第一次对他开了口，说了很长一段，大意是感谢他的帮助让她脱离困境。李景的口气十分生硬而且心不甘情不愿，背稿的嫌疑很大，裴化云也没太听进去，只时不时地看向陈碗。

她真像宋文奇说的那样，疲惫到了极点，露出的一双眼睛始终低垂着，身体也歪斜的靠着栏杆，仿佛随时要倒下去。

裴化云也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和他们分开的，只记得陈碗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多给他，便匆匆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