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位先生说，我是条见人就咬的毒蛇，我愿意永远做先生手边的一条毒蛇，就换这几十年的光景……”

陈碗不知道为何忽然梦见了几十年前，自己赤着脚下山的事，从梦中惊醒之后就看着面前已经灭掉的炭火出了神。

一脸死气沉沉的裴化云正好拎着购物袋打开门，和地上躺着的陈碗面面相觑。

“家里很冷吗？”裴化云不解，他关上窗又打开了空调，伸手摸了摸陈碗的胳膊，“你的体温好像更低了，真的没关系吗？”

陈碗摇摇头，“因为失血过多，没关系，就算流光了也没事。”

裴化云蹲在她的身前，垂眸咬着唇思索半天，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才谨慎开口，“是这样的，我想过了，我们是彼此救过命的关系。你在博物馆救了我的命，我把你带回你替你隐藏行迹，不让你落到坏人的手里。我也知道了你的存在，理解了你的存在，但凡你有任何好奇我的地方，我都会如实相告。所以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一些。”

他掀起自己的上衣一角，露出下腹部一个陈年的贯穿伤口来，拳头那么大，创面狰狞，“你看，前两年做任务的时候我也中过枪，和你一样，我被困在了某个地方，暂时得不到医治，是我自己把子弹挖出来的。我知道有多疼，所以你也不用和我隐瞒。好吗？”

裴化云掏出自己破破烂烂，鼓鼓囊囊的钱夹，在最里面摸出一个小小的透明塑胶袋，里面是一枚破损，生锈的子弹。

“我帮你保管你的，你帮我保管我的。”

陈碗没接，面无表情，“拿着这东西有什么用吗？让你买的一次性内裤买了吗？”

他无奈又带着点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拎过旁边的塑料袋递给她，“都是女生常用的东西，有什么遗漏的你再告诉我。”

陈碗扫了一眼，点点头就带着购物袋进了厕所。

裴化云坐在壁炉前，他没觉得自己的真心喂了狗，只觉得自己的真心像路边一件七折，两件五折的廉价贱卖的便宜货，甚至都没有人看一眼。陈碗究竟活了多久，半个人间的秩序都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诞生的吧，怎么会看得上他这点……

陈碗动作利索，很快就从厕所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索。

“你回来得挺早。”

“局长找人暂时接替了我的工作，可能是觉得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在岗位上，担心出事吧，还替我联系了市医院的心理医生。不过我想我现在没有时间精神崩溃。”他看向陈碗，“宋文奇给我来电话了，他知道博物馆发生的事，也知道你在那里。姜薇就要不行了，他来问我的想法。”

陈碗挑眉，她难得梦见一次年幼时又蠢又鲁莽的姜薇，原来如此，不过时间倒和她估算得差不多，姜薇甚至还拖得更久了一些。

“我离开云阳之前就交代好了，姜薇即使知道，也不会意外，她都明白的。”陈碗说着，把自己裹回了毯子里。

裴化云眼看着她又要躺回地上，还是连人带毯子抱回了房间里，“房间里两米的床不够你睡的吗？”

他拉上房间里的窗帘，又在陈碗身上盖上了一层棉被，“你好好休息，有任何需要的我就在客厅。”

“等一下。”陈碗在裴化云差一步走出去才叫住他，“我还是有话要对姜薇说，你有办法吗？只是传两句话。”

裴化云连忙点头，“当然可以，不然要手机干什么用的，给人开瓢吗？”

几经周转，裴化云将电话打到了姜薇那里，她形容枯槁，生命的最后是用秒来计算的。只是宋文奇和李景都在旁边，只是以为是裴化云要对她说什么，没放在心上，也没注意听。

陈碗压低嗓音，“你个小没良心的王八蛋和你爹一个死德行。”

陈碗一开腔，姜薇就笑出了声音，但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陈碗说话，“这次，你就仍当我是离家几天，不久就会回来吧。”

“薇薇，我们还会再见的。”

姜薇那边率先挂断了电话，陈碗也走出了房门将手机还给已经在沙发安窝的裴化云。

裴化云接过，看看手机，又看看陈碗，“没事吧。”

“你想有什么事吗？”

裴化云没说话，陈碗走了两步又走回来，“你睡觉打呼噜说梦话磨牙吗？”

他不明所以，还是摇摇头。

“两米多宽的大床，能睡得下两个人，你也累了，上床休息吧。”陈碗说完也没有给裴化云反应的时间，抬腿就往房间里走。

裴化云的确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蹑手蹑脚，做贼似的，“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年纪这么大了，还住着一居室，你确实应该不好意思。”陈碗还没忘记损人，她面朝窗台，“我不能睡太久，身体会不舒服，你起来的话也顺便叫醒我。”

裴化云“嗯”了两声，也躺下面朝单调的衣柜，“其实这房子是我租的。”

“如果我是你，我都不好意思开口。”

“……我一个人，难道要住独栋别墅吗？”他一开口就后悔了，陈碗不就是带着姜薇两个人住着独栋别墅吗？

“……”半晌之后，陈碗忽然开口，“再不听话，我就替你爹打烂你的屁股。”

“……”裴化云莫名屁股一痛，身后的陈碗翻了个身，真的伸手给了裴化云的背一巴掌，只是隔着一层棉被不痛不痒的。

“姜薇，你的皮是猪皮吗？打得我手都痛了。你给我站直了！今天不打死你，我就和你姓！”陈碗嘴里骂骂咧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裴化云背上打，“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自己，你什么样子？和个地痞小流氓一样，你家几百年都只出忠臣名将，偏偏到你这一代却出了你个小流氓。别跑啊，我今天非打断你的狗腿，看你怎么出去惹是生非。”

裴化云已经困到了极点，晚上也是随便吃的生冷食物，这会儿还胃痛，硬生生被陈碗连打带骂地折磨了半小时才睡过去。

裴化云连续睡了二十几个小时，期间因为饿狠了醒过去好几次，但因为实在太困，连眼睛都没睁开。

直到被一阵香味闹醒。

周末大部分人都在家，这栋公寓楼入住率很高，能闻见的香味也很杂，甚至还能听见别人家中的欢声笑语。

他连骂都不知道该对着谁。

陈碗隔着被子一脚踹在他的腰腹上，“你再不醒是想饿死吗？”

裴化云从被子里冒出乱糟糟的头来，陈碗从他的衣柜里又找出了新的卫衣穿，正端着一个饭碗，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头。

他原本还想骂几句邻居的饭菜怎么这么香，为什么不给他吃一口来着，没想到是自己家的饭菜。

“你给我做饭了？”裴化云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被下巴上的胡子扎得生疼。

陈碗翻了个白眼，“只是借用了你家的厨房，怎么就变成是给你做的饭了。”

裴化云行尸走肉一样跟着端着餐盘的陈碗出了房间，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厨房里除了半个月前剩下的半根排骨还有什么。

陈碗变魔术一样，几乎用食材填满了厨房，连早就过期的油盐酱醋都换了新的，她将做好的饭食都装进了保温盒里，裴化云走过去扫了一眼，份量很少，几乎不够一个人吃的。

“麻烦你洗漱过后，吃完饭把这些给姜薇送过去。”陈碗将保温盒往他面前一推。

裴化云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左脚绊右脚地小跑去卫生间了，一边刮胡子还不忘和陈碗说话，“不过文奇和我说姜薇现在的状态不太好，现在吃不下什么东西。”

“吃不下也要吃一点，下去之后会有很长一段的路要走，饿着肚子会很难受。”陈碗回答。

他实在没有什么力气，手还有点抖，下巴上刮出了两道血口子，“难怪电视剧里总说死也要当个饱死鬼。”

陈碗走过来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刀片，坐在洗漱台边上，仔细地刮起他下颌的胡子来，“灵魂不会在脱体而出的那一刻就失去神智，但死前饿肚子或者受到重伤，就会加速这个过程。这样到忘川的时候，灵魂会破损严重，有的魂魄甚至渡不过忘川。”

陈碗的手指微凉，摁在裴化云的脸上像颗刚从热水里捞上来的冰块。

小时候他贪凉，他妈妈一年四季都爱喝热水，他就只能冻了冰块又扔进热水里，有时候觉得有趣又把冰块捞出来塞进嘴里。一时间五感都被口中的冰块麻痹了，分不清究竟是被冰块上残余的热水烫到，还是被冰块的低温凉到。

但是妈妈的棍子打在身上是疼的他知道。

裴化云看着陈碗一板一眼的脸，“你经手过很多这样的事吗？”

“偶尔听别人说起，我毕竟还没有死过。”陈碗动作利索，不过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将他的胡子刮得七七八八，她将刀片扔在水池里，裴化云才看见她手腕上有一道皮开肉绽的咬伤，竟然与当初在医院里看见的那道伤口一模一样，平时她会用一块膏药遮挡，别人只会以为她腱鞘炎发作，不会放在心上。

她胸口的枪伤也不会愈合吗？

“快点吧，你吃晚饭就赶紧出发吧，我怕你赶不上。”陈碗这两天的梦里都是她和姜薇两人多年相处的细节，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裴化云满嘴答应。

陈碗也没见过有人能五分钟内洗完澡，吃完饭的，短发还在滴水，身上的水汽让他的衬衣都变得透明，显出肌肉扎实的腰身来。也不知道该说他邋遢还是爱干净。

裴化云一边穿鞋一边找车钥匙，“其实你稍微遮住脸也没人能认出你，你确定不和我一起去？”

陈碗犹豫一会摇摇头，“我都几十年没给她做过饭了，这些就足够了。”

裴化云沉默了半晌，这算是姜薇的“断头饭”，因为陈碗做的份量多，才有他一口，他竟然连别人的上路饭都蹭。另外，姜薇真的是她的亲女儿吗？亲女儿就要过世，她也不去看一眼吗？

也许是刚睡醒，又或许是洗澡太快，脑子进了水，裴化云忍不住发问，“姜薇真的是你亲生的吗？”

“……”陈碗，“？”

裴化云看着陈碗一脸震惊又疑惑的表情，“好好好我不问了，不关我的事。”

“她难道长得像我？我们像一家人吗？”陈碗声音都弱了一半。

裴化云连忙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看见你和姜家父子在同一张照片上面，旁边的注解又写了你们是一家三口才以为……”

陈碗摇摇头，眉间蹙起，话语里带了半分愠怒，“我才不是姜照燃那狗东西的老婆，只是拍了一张照片，那照相馆的死老头乱写的而已。你以为博物馆里所谓的史实就是真的？”

裴化云在她开口要说些打破他三观的话之前打断了她，带着保温碗立刻滚了，虽然他的三观已经一地稀碎，狗路过都不带嗅两下，连捡起来重塑都没有时间。

但是他还是不想听，陈碗肯定要尖酸刻薄地好一顿讽刺他，然后把他地上的三观扫扫，扔进不可回收垃圾桶里。

裴化云和姜薇又不熟，两人只见过几面，都是姜薇顶着一张满是皱眉和白发的脸，语气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太友善，那张在照片里稚嫩欢快的脸蛋，也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了。姜薇言语和行为上实在和陈碗太过相似，也许是两人共度了很多年的原因。裴化云以为两人是亲生母子也正常。

只是陈碗极力否认，和堪称贬低姜照燃的话让裴化云莫名有些痛快，他有些迷茫，只是被下意思的情绪很快压下了。

宋文奇把人迎进门，两人先是小声谈论了博物馆的事故，正好喷上李景从房间出来倒水喝，分明看见了门口的裴化云，也没有打招呼，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转身就回房间了，那副“你死我死大家死”的表情真是和陈碗一模一样。

“……”裴化云没记错的话，陈碗和李景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太长吧，一直像狗皮膏药黏着陈碗的宋文奇也没有这样啊，刻薄的狗脾气在她家难道还传女不传男吗？

但仔细盘算，三人还是有区别的。陈碗是看淡一切，平等地瞧不起世界上所有事物。李景则不当对方真实存在，至于她当不当自己真实存在，那就另说了。姜薇则是带着恶意地厌恶世间的所有，不过鉴于姜照燃家道崩殂，尸首分离的下场，也能理解。

裴化云就花了半分钟调理好了。

宋文奇好像哭过，脸肿和馒头似的，说话间也不断叹气，只是提起一次陈碗，就再也不肯再说了。

“她连水都不乐意喝，明明能说话但也不开口，你带过来也是白费。”宋文奇带着人走到房门边，“不过她什么也不要，我们什么也给不了。”

裴化云当然不能说这是陈碗时隔几十年亲手做的饭，结结巴巴地撒谎道，“我也没有什么好带的，只能带点饭菜过来。”

“对了，我还没有告诉小景，准备等官方的通告，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宋文奇补充，“她受不了的。”

裴化云犹豫了一会，点点头，又缓缓地推开了姜薇的房门，看见了床上孱弱成一团枯骨的人，想来，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宋文奇识时务地让两个护工跟着一起退出去，只留她们两个人。

裴化云轻轻将保温碗放在病床前的小桌上，一格一格地将菜端出来，“放糖的西红柿炒蛋，小葱豆腐，水蒸排骨，陈碗说都是你喜欢的，她让你多多少少吃一点，我来喂你吧。”

他在姜薇的背后加了一个靠枕，姜薇动弹不得，自然也没有拒绝，她还不知道博物馆的变故，却也并不奇怪裴化云能找到陈碗，“她现在好不好？”

除了胸口中了一枪，再也无法暴露在摄像头下面，已经“社会性死亡”，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裴化云点点头，“挺好的，不然怎么有心情做饭？”

她的吞咽动作很慢，似乎是要嚼碎每一口饭食，以免脆弱的肠胃转头又吐出来，“她以前做饭也不好吃，是因为我才刻意去学，她说小孩就应该有小孩的样子，应该去上学读书，打闹玩耍，赚钱维持生计，是大人该做的事，明明自己也只是十七八岁的模样。”

姜薇的声带似乎也连带着病变了，发音很费力，因此好像在很认真地同裴化云说话，但裴化云却听出了一股莫名的炫耀意味。

“我们一路逃离战火，从北方逃到南方，又从南方逃到北方，居无定所，四处流浪，仿佛过了百年时光，其实仔细算下来，不算北平逍遥快活的日子，也不过十余年，陈碗离开我的时候，我也不过十七八岁，我俩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同胞姐妹，她甚至比我还要更瘦弱一些。”姜薇说着又咳嗽起来。

裴化云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纾解，“她离开过？又回来了？”

“她这样的人，注定就是四处流浪的，和我在一起的十年是上苍的格外开恩，时间一到，她就要走了，否则我迟早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姜薇摇摇头拒绝了裴化云的喂食，陈碗准备的饭菜她连一半都没有吃完，“可是我这人心眼坏，脾气又倔，总觉得不甘心，总想把她困在我的身边，无论是我照顾她也好，还是她守着我也好，我想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甘之如饴，绝不后悔。”

“所以我用姜照燃骗了她。”姜薇眨了眨眼睛，泪水就顺着她的眼角落在枕头上，“陈碗别无他求，多年以来都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光明正大地走上轮回的道路。我骗了她，告诉她，姜照燃知道，所以我也知道，如果她不回来同我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告诉她。她大概也反应过来了，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已经晚了，我骗了她一辈子。”

裴化云沉默地盯着手里调羹上凉掉的饭菜，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不光如此，我为了能一直跟着她，不被外力打扰，也付出了一点代价。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和陈碗当年早上总是多给我塞一块饼，怕我上午饿肚子差不多。但是我这次不是去上学的，也不是去轮回的，这是我作为人投胎的第一世，也是最后一世了。往后，往后也不知道去做什么，做什么都无所谓，我说过了，我绝不后悔。”姜薇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告诉陈碗的，她即使知道也做不了什么，只是我也是世上最孤独的人，难得有一个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

裴化云仍然低着头，他小时候做错事把胳膊家二狗鼻子打歪都没有低过头，他只是闷闷地回答，“我明白。”

“我曾经告诫过你，别管陈碗的事，不光你会给她带来麻烦，你自己也会有生死危难。看你的样子，是已经实现了吗？”姜薇试探。

他没记错的话，姜薇当时的原话是，“离死不远了”吧？

裴化云犹豫一会，点点头。

“她不在因果之内，红尘之中，你长期和她来往，必然也要脱离凡尘，但肉体凡胎是承受不了的，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放过她，照从前的样子生活下去吧。”这次真的是告诫，姜薇说完，就不肯再多说了。

裴化云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屋内，迷茫的情绪又重新占据了上风，他不理解他对陈碗的情感和想法，他也不认为自己对陈碗有着隐秘不能宣之于口的想法，譬如“将她留在身边”“探索她身上长生不死的秘密”之类的想法。他没有。

不是因为始终带着他前进的道德感在作祟，他只是单纯地不想知道那些，但要说他不享受陈碗在身边，也是骗人的。

裴化云突兀地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常常去殷起大桥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他观察在其中行走的大人小孩，观察殷起大桥的变化，比如哪个灯泡忽然不亮了，哪块地砖忽然裂了。他深爱着脚下的殷起大桥但也不认为未来的更新换代，殷起大桥的落寞有什么问题，时代更迭，新生就是要覆盖在旧物的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