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对他唯二的有利之处，一是从局部看，白氏军的飞船原本比龙血二营还能稍许多一点，然而单单参战的巫氏军都比之多出将近一倍。燕子口之祸后，敌人即刻就相形见绌，简直只有被南疆追着打的份，再构不成什么威胁。

见此情形，谢重珩令空战部|队只做必要的防备，拦截白氏军的攻击，将力量尽可能投入对天狼联军的战斗，着重对付刚刚与巫氏军交过手、被毒蛊所伤的敌人，对其营地尤为“关照”。

一轮飞船俯冲过去，箭矢、符咒兜头罩下，轰得鲜血四溅，惨叫声怒嚎声震天动地。待其重新集结、安置好新的营地，龙血二营再度觑准时机，继续开始新一轮攻击。

骑兵也时常随着空战部|队小股出动，一边袭击天狼联军，一边试图搏杀白氏军的攻城队。

西大漠人虽不太在意南疆的虫子毒药，却也扛不住这般接二连三的叠加伤害，伤亡也日渐增加。

二是从整体而言，因着平西大军帅帐下达的那道指令，北、中、南三路军全部以攻击天狼联军为主，西大漠人终于再难以忍受。

往常他们还能跟白氏军配合一下，按盟友的策略排兵布局。但接连的区别对待后，兼且伤亡加重，让敌视情绪在各部落各层级中疯狂滋长。

从前他们本就一直在怀疑白氏军所谓结盟攻打永安，其实不过是一场骗局，白景年一直在暗中勾结中心三境，准备将他们消耗到合适的时机就内外夹击，一举歼灭。

毕竟他们当时远在被隔绝的倾魂境外，并不知道白氏嫡系是不是真被满门诛杀。

西大漠人老早就看白氏军不顺眼了，想要先将盟友清剿了的不在少数。只是碍于当初结盟时，岱钧曾以整个天狼联军的名义向天狼魔神立下重誓，这些人暂且没有发作的契机，不得不勉强压着脾气。

现在，他们几乎等同于有了真凭实据，怒火与疑虑骤然上升。二者渐渐开始了各自为战的日子。

西大漠人按照他们习惯的打法，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大箭穿空，对平西大军的伤害增加不少，但他们的行动也大大影响了白氏军的骑兵和攻城队。

然而盟友效率低下，他们绝对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会看不起对方，且更加重了他们的怀疑。

白氏军也很窝火。好好的安排被打乱成一团糟不说，己方出于大局的顾虑，有时不得不约束手下，对方却惯常得寸进尺，欺凌有加。

大伙都是世代镇守倾魂境的，几时受过这帮蛮夷的鸟气？兵士之间渐有摩擦。尤其白氏军，私下里怨气深重。双方有时在战场上都互相冲撞，各不相让，隐隐已有决裂的迹象。

二者都是身负洪荒魔族血脉之人，天性有桀骜暴虐的一面。从前有多竭力压抑怨愤与怒火，彻底撕破脸冲突之时只会数倍爆发。

反观平西大军，却渐渐显出了万众同心的优势。

面对叛军的凶悍残暴，战争的酷厉血腥，许多第一次参战的大昭将士在最初的恐惧与惊骇之后，迅速逼迫自己适应下来，反而心一横，竟激出了死战到底的豪情。大伙喊着“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够本，杀多了血赚”①，跟军中前辈们一起，悍然无畏，以命相拼。

平西大军以整体伤亡两成以上的代价苦苦坚守，血战两月有余，阻敌于防线之外，使之不得寸进。春夏相交、叶茂果繁之际，他们终于看到了一线转机。

一切都在慢慢往谢重珩等将领们预测的走向发展。

按这个局势正常走下去，待到叛军物资紧缺，西大漠人开始纵兵劫掠、任意残杀倾魂百姓作为军粮，严重伤及白氏军底层兵士的亲友故旧时，白景年必然不能再坐视不管。

平西大军只需再撑一撑，且越往后压力越小。照谢重珩估算，若无意外，全线反击就在一至两月之内。

前线战况固然胶着，凤曦进展也不快。

容纳整个谢氏府诸人的超大型传送阵构画起来本就十分棘手。此处又是整条路线的起始，尤为繁复精密，需耗费更多的时日和修为，且又必须做得极为隐秘，以免惊动了天绝道中枢，更影响速度。

同时，他还得时刻分心注意徒弟的情况，隔三差五与谢煜沟通一下朝堂局势和昭明帝的动向。

除了这些，他每日都将幽影们散出去，在不同的地方探听民间关于承天塔、大国师、洪荒传说的消息，神识要随时系在他们身上，注意有没有异常和危险。

一心数用，堪称劳苦。

自从谢重珩离开后，凤曦的活动轨迹就只有两点一线，极其规律。晚上夜深人静时，他尽量隐匿行踪，在谢氏府的演武场一带构画传送阵，白天多数时间都用来睡觉，过着昼夜颠倒、深居简出的生活。

虽说睡不睡觉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但也许终归是跟谢重珩厮混了七世，许多凡人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某日他正在半山院的寝居中补眠，幽影回来禀报说，有艘悬挂着金蛇腾云家徽旌旗的飞船从永安白虎门方向而来，落入隔壁安邦东坊。眼下整个巫氏府中悬幡挂白，丧旗高举，已有不少披麻戴孝的仆从出入，似乎有巫氏子弟殁了。

白虎门，西方，巫氏。凤曦半抬起雪羽长睫，看向大昭西部战场舆图。

平西大军北路军与霜华境交界处那座关键城池名为贝叶城。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似乎那一带有个守将正是从巫氏嫡系调遣过去的。

“死的是谁？”他问。

幽影恭声道：“听说名叫巫罗。”

凤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然从未听过任何人提起此人的名号、事迹相关，显然在家族中是个无足轻重之人。他也就闭着眼睛继续等。

傍晚时分，谢煜果然来了半山院书房，跟他提及此事：“最北那一营名为神武营，巫罗只是其中的副统领，镇守贝叶城。统领是永安宫氏的人，宫长风，正好在贝叶城西南方向的重镇鸣泉关。”

“上奏朝堂的军报说，巫罗此番是率部出城伏击叛军，不慎中了埋伏，当场战死。”

“上次你说南疆扎营观战，霜华未必就不会做同样的打算。如今巫罗战死在那里，不管他之前是不是打算跟阿珩实施同样的策略，宫长风和宫氏都很难说得清。”

届时弄点所谓“证据”，证明宫长风与旁系有私下来往，泄露了巫罗行踪，至少旁系落个通敌的罪名没跑。

凤曦一听就知道问题在哪。

其一，如此危急的战况，却放着神武营原来的将领不用，正副统领都从永安遣去，岂非人为增加兵力调派和管控难度？这本就是件不合常理的事。

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上下不和，互相猜疑，是为兵家大忌。纵然剩下的兵三家都必须参与，以示同心协力、与白氏划清界限，但完全没有必要将宫、巫两家都放在同一营。

以谢重珩的身份，龙血二营尚且明目张胆地给他使绊子，亲身犯险施了一步效果极佳的奇招，才博得了下属的真正认同，宫长风和巫罗的“待遇”想必不会好到哪里去。

其二，谢重珩一向胆大妄为，又是常年在战场上厮杀之人，兵法谋略和实战经验都极为丰富，还有自己从旁护着，不至于真正出什么事。他敢亲自带兵去算计巫氏军也就罢了。

天狼联军的凶悍残暴，凤曦多少见过。尤其是个个身形如同铁塔、小山般，且人数众多，密密麻麻铺到视线尽头。那种堪称恐怖的压迫感，寻常人不要说冲出防御与之对战，远远望见能维持面色不变已是难得。

这巫罗实实在在的巫氏嫡系，只怕连永安都没出过两趟，在见识了敌人的阵仗后，哪来的信心和胆量去兵行险着，直面西大漠人的威势，博取军功？

半妖散漫问道：“巫罗在巫氏府中是什么身份地位？”

“先生一针见血。”谢煜眼神稍显微妙，略略一顿方才继续。

“此人虽与巫氏掌执巫靖同辈，但身份……本是其父早年在外与一商女所生。后来因故不得不去母留子，接入府中，一直不太受待见，也没什么存在感。巫氏以其生母为耻，视同禁忌，彻底抹杀，连个牌位都不许设。”

“此番征战，原本巫靖推上去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人。但不巧的是，那人前段时间突然病重。朝堂允了巫靖所请，临时改让巫罗顶上，将那人换回了永安。”

他虽未明说，两人却都知晓其中的问题。

临阵换将亦是兵家大忌。何况早不换晚不换，偏偏在战局明显好转、可控时，就换了这么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

出身不堪，早年丧母，无所倚靠，备受欺凌……尤其龙裔族人一贯看重身后事，有子嗣而无牌位供奉，于死者而言是极为凄惨、死后都不得安宁的结局，于生者而言却是被万人唾骂的不孝之举。

其中任何一条，都足够巫罗铤而走险，拼死一搏。只需有人稍加点拨，以军功诱之，不愁他不上套。

兼且巫氏的人惯常接触蛊虫毒咒之类，性情本就有些孤僻偏执。心怀强烈的怨恨与不甘时，面对巨大的诱惑，很难再维持理智。

怎么看，都像是让巫罗上赶着去送死，更有意思的是，此人刚去不久就果然顺利战死。所有时机都可谓恰到好处，每一步都理所当然。

再联系到族谱所载谢氏的灭族之祸，直接缘由是灵尘之战后，由巫氏牵头参奏谋逆重罪，就更加令人玩味。

此外，凤曦知道得比谢煜还多一点：除了巫祁澈之外，巫靖还有个儿子，江祁，或者说，巫祁江。此人跟他结过血盟之术，性命共享，至今漂泊在外，浪迹天下，甚至多次远赴星峡海深处，替家族寻求一条退路。

无论是今次巫罗的事也好，还是后来谢氏的事也好，不排除是昭明帝跟巫靖私下达成了什么约定。又或者，巫靖只是借此极力稳住帝王，争取拖延时间，给家族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撤退机会。

半妖慢吞吞地道：“在下实在不能不怀疑，是不是凤北宸等到现在，见重珩那边实在无懈可击，才不得不改从另一头下手？否则，再拖下去，等到开始大规模反击，再想扣‘通敌’的帽子可就说不过去了。”

“这么看来，在下怎么总觉得，除了打赢这场仗，你们的帝王更在乎能利用战争怎么对付世家？”

谢煜沉默须臾，却没有接他的话，只淡淡道：“谢某此来，是有劳凤先生，将此事告知阿珩，也好让他有所准备。”

“另外，也许是谢某多虑了。前线局势紧张至此，巫罗之事对权势争斗有什么影响姑且不论，很难说短时间内会不会带来什么巨大危害，进而直接牵涉到战局走向。”

“故此，谢某想问先生一句准话：若是前方出了最坏的状况，那位一怒之下要开天绝道，你有没有把握能护住阿珩？”

他逆着光，面目在明昧交错间有些模糊。凤曦心思挂在别的疑虑上，有那么一瞬间，竟错觉那双已然苍老的杏眼中，仿佛有一缕枯寂如死的杀意一闪而过。

前半截的缘由倒是合情合理，后面的问题细究起来，却未免有几分怪诞。

师徒二人早就说定，要隐瞒凤曦的身份。纵然谢重珩曾跟谢煜大略提过，凤不归手段通天，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稍有丝毫差错，就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如何确信一个身在永安的人，可以在任何情况下，护住远在千万里外的另一个人？

更重要的是，天绝道是洪荒传承的世家们花了几千年，齐心协力都束手无策的邪诡大阵。凤不归不过单枪匹马，如何能与之对抗，并从中救出特定之人？

无论哪一点，凡人都绝不可能做得到。

再者，按目前的局势，若说担心叛军不敌，白景年开启护境结界，将所有平西大军全部截留在倾魂境内，都比担心昭明帝放下天绝道来得顺理成章。谢煜如何就直接跳过了最正常的情况，反而先考虑兵败的问题？

但也许浸淫朝堂半生如他，对于这种意料之外、自己也无法确切把控的事有着本能的警惕。他只是太过忧心侄子的处境，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大概也无非是怀着期望问一嘴罢了。

那点疑虑一霎时烟消云散。凤曦并未多想，懒懒道：“绝大多数场面他自己就能应付。剩下的有我，不会让他有事。至于天绝道能不能放下……”

他笑了一声，却并未说什么。

觑着时间，他替武定君传了话。彼时谢重珩刚刚带人出城搏杀回来，正在包扎伤处，闻言几乎忍不住要气笑。

合着他们在前线拼命，如今除了重伤员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顶在了战线上。各城关统领都不免亲自在城头参战，苦守坚持，等着叛军内部因为矛盾摩擦、物资吃紧内讧，焉知自己的后方不会先乱起来？

这道防线都差点守不住，何况平西大军现在并没有占多大优势，稍有变故，仍面临败退的结局。没到最后，谁都说不好胜负几何。昭明帝竟还在想着怎么挖坑埋陷阱，是真没拿前线将士、黎民百姓当人，也是真没拿边界六境当大昭疆域。简直荒谬！

谢重珩自然能一眼看出其中的关窍。

若是叛军败了，世家元气大伤不说，巫罗之死就是个已经埋好的爆裂符，随时可以借此大做文章。若是叛军逼近中心三境，万不得已时，昭明帝更可以直接放下三条天绝道，将之连同两翼追击而来的巫氏军、宫氏军一并灭了。

总之怎么看，都对他有好处。

但这些还都是以后的事，各世家尚有转圜的时间，有机会作出应对之策。然而如今的局势紧绷如弓弦，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知道帝王有没有近在咫尺、更狠更绝的布置。

众人虽私下种种惊疑猜测，好在后续接替的守将立刻重新安排下去，朝堂明面上也就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谢重珩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心里隐隐生了些出于直觉的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①、好多内地的战争片都有类似台词，确切出处没查出来。

作者：凤儿啊，内啥，你看，你现在也就成日在家呆着，实在无趣得很。而且现在仗打成那样，武定君那边不可能还会有心思盘算别的，反而是小谢在前线刀光剑影，可比你精彩多了。要不你隐身一段吧。

凤曦：我抗议……

作者：抗议无效。

凤曦：渣笔！你就直说你不会写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