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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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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那一声轻笑里只有笑声,毫无笑意,这样的笑,让孟大财在怔愣间忽地想起一个人来。

然而念头只是一闪,就被他自己否却了。

怎么可能?

那就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翰林院闲官,他要行善积德做好人,为那小叫花子出头,谢宗云也算遂了他的愿了,何至于再装神弄鬼折腾上这么一场啊?

而且,听这人的话,好像也不是要替那小叫花子寻仇的架势。

“能得尊驾一见,那是小人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孟大财拿出在包子铺里待客的热乎劲儿,小心翼翼招架着,“只是小人实在是愚钝,您有什么要提点小人之处,还求您给个明示?”

“也罢。”面具后又是一声轻笑,“我再给你一处提点。”

“是是……您受累!”

幽暗之中,就见那片辉芒粼粼闪烁着,一句一步地朝他走来。

“那小叫花子不曾入过帮派,在任何一条街上都不敢久留,到你的铺子外取暖,定是深夜无人时才来,清早人多时便走,恰好不会影响你卖包子。生意人最讲求和气生财,既于生意上并无妨碍,也不知她是占了你烧柴生火的便宜,又为何如此煞费苦心也要赶走她呢?”

千钟跟在庄和初身后也步步走近去,清楚地看到,孟大财一张刚刚还满是谄笑的脸蓦地一僵。

为什么撵她走?

自记事起,她在街上没有一日不被人撵,当真没有想过,这店家撵她,还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理由。

叫花子被人嫌,被人撵,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孟大财也只僵了一僵,就僵笑着道:“小人、小人就是嫌她脏,就是一时糊涂啊……要不这么着,小人赔她钱,赔多少,您尽管开口,小人就是砸锅卖铁都如数奉上——”

又一声轻笑将他的话打断了。

明明是清润如春溪的笑声,却无端地让人遍体生寒,就好像这是人生里能感知到的最后一道暖意,在此之后,世间温暖明媚的一切就与自己再无关系了。

“你没有嫌她什么,你是怕她。你想不通,兴安街那一带没遮没挡,你那铺子又从不结善缘,凭白出现个小叫花子,夤夜而来,清早就走,你不明就里,心慌得很,不得已之下,才决心用京兆府的门路彻底吓走她。”

言至此处,面具后传出的话音顿了一顿,慨然轻叹。

“自她在京兆府吃了罪,果真没有再来,你才有些安心,却没想到,时隔半个月,她又出现了,惊惧之间,你便故技重施,想要活活打死她了事。”

纵是被青蓝火光映着,也能看得出孟大财面如土色。

“小人……小人实在糊涂——”

孟大财看起来并不糊涂,可千钟是真的糊涂了。

她除了缩在那包子铺外墙下睡觉,也没做什么,怎么就会把这么个在京兆府都有依仗的店家吓到这份上?

“你的确糊涂。放着好好的正经营生不做,却叫利欲熏心,做那为害社稷的勾当。然天地间自有因缘果报,你心无善念,便看不见他人疾苦,一个小叫花子在墙外取暖,就让你惊慌失措露了行藏。”

“您、您这话……小人卖个包子,怎么为害社稷——”

趁刑架那边的话音稍息片刻,书案后一直兢兢业业秉笔记录的黑袍忙揉了揉发酸的腕子。

他们这儿不是刑狱衙门,从来就没有教化之责,一切只为解决祸患,所以审问之事上,一向开门见山,快刀斩乱麻,鲜少与已经捆上刑架的人这样啰嗦。

今日不知是怎的,他们这位指挥使好像……非要给谁一个明白。

黑袍腕子上的酸胀还没揉散,刑架那边又有耐心到有些啰嗦的话音传来。

“那我便与你说明白。早些时候,根据多方线报分析得知,一个贩卖皇城各路消息给多方细作、伪造入城身份凭证的窝点,大致在兴安街一带,然而即便是在巡街官差队伍里安置了耳目,还是没能摸到这窝点的具体位置,直至昨日。”

千钟还有些半懂半不懂,孟大财却已是不得不懂了。

“你、你是……”

一只昏暗光线下指节尤为分明的手扣上那张面具,缓缓掀起,只掀出一半面容时,就听那刑架上传来倒吸冷气的一声。

扣在面具上的手也就此停住了。

孟大财错愕地看着那过目难忘的半张脸。

开门做生意的,多少都能练出些记人面貌的能耐,何况他做的还是掉脑袋的买卖,更何况,这人两天来留给他的印象,实在不容他不记得。

只看这柔和而清晰的下颌,和唇边淡淡牵起的弧度,就足够回想起仍被面具遮覆着的那副眉眼的样子。

“皇城探事司,第九监指挥使,在此迎候台驾多时了。”

“这里——”孟大财悚然朝四周一望。

他不信鬼神那套,可若是眼前这人真是那个被这一行里称为“阴监”的衙门的头儿,那这里,只能是那个比阴曹地府更可怕的所在了。

孟大财惊惶的目光再转回来时,那张面具已扣了回去。

面具还是那张面具,那些青面獠牙依旧是画上去的,方才看着,只觉得装神弄鬼滑稽可笑,可此刻再看,却觉得无比骇然可怖了。

面具后那双形如桃花的眸子里尽是一片无波的寒凉,无喜无怒。

被这双眸子定定看着,孟大财生平第一次强烈地盼望这世上真有阴司鬼差的存在,能痛痛快快把他这条命带走,也好过将他活生生地留在这个人的手里。

“既然知道探事九监,想必也听说过九监的密牢‘阴间’,就是这里了。愿你在此处尽吐毕生罪孽,洗心革面,下辈子,好好做个人吧。”

说罢,转身欲行,目光倏忽扫过呆愣在他身后的那瘦瘦小小的黑袍,无波的眸子里蓦地泛起几许生动的波澜,脚步一定,轻笑回头。

“不过,昨日在包子铺前,多谢你提醒我。”

“啊……啊?”

孟大财浑身一颤,正竭力回想着自己这张破嘴又招了什么祸,就听那面具下传出一声轻叹,似笑似嗔。

“那小叫花子,是真的很会骗人。”

“……”

这句话拢共就这几个字,浅显直白,实在抠不出别的什么意思。

千钟随着他出去,跟着他拐进另一个岔口,进到另一间布置相似但空无一人的牢狱里,看着那一样厚重的门在身后徐徐关阖,不等庄和初开口,千钟“咕咚”就是一跪。

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对她的巴掌小脸而言,实在是有些太大了,她戴得本就松垮,这猛然往下一叩首,面具“啪嗒”一下子甩到了地上。

愈显得她紧张狼狈,可怜巴巴。

“大人我知错了!骗您是我从前瞎了心,我一定洗心……洗心革面!一定好好做个人!您再饶我一回吧——”

千钟跪得干脆,求得可怜,庄和初还是在面具掉落的短短瞬息之间,就捕捉到了这张脸上那忍不住飞扬起来的喜色。

她这脑子实在转得太快了。

只是让她旁听这么几句,她不但明白了孟大财为何会在这里,还明白了孟大财能被捆在这儿,她是功不可没的,她这条小命,至少在这儿,是不会丢了。

这会儿求饶,是给他递个话头,让他亲口把饶过她的话明明白白讲出来。

庄和初看得好笑,偏不接她的茬,兀自走到一旁那做审问记录的案前,敛衣顺势坐到了案上,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只一半就足够让孟大财吓破胆的笑脸,才语声淡淡地唤她起身。

“这一遭走下来,你就只想通了这个?”

千钟一骨碌爬起来,不忘拾起她掉落地上的面具,一起抱着过来,人到庄和初面前时,唇角还一本正经地绷着,眼底果然已闪烁着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了。

“我还想明白了,这个‘阴间’,还是在阳间里的,您手下的这些人,也都不是什么阴兵。”

四下过于昏暗,反衬得她一双眼睛格外明澈,狡黠的笑意闪烁在其中,宛若夏夜里时隐时现的萤虫,映得这鬼气森森的所在都灵动了几分。

第一次亲眼见识九监密牢的人,无论从前是否有所耳闻,多半都会被这森然冷肃的气势震慑,便是能再回到地面上,远去良久,仍会骨寒毛竖,心有余悸。

还从没有人像她这样,人还在这里待着,就已经晏然自若,连那青面獠牙的面具被她抱在怀里,都像抱着个软乎乎的小猫小狗似的。

庄和初忍不住逗她,“你未曾与他们接触,怎知他们就一定不是阴兵?”

“这哪还用什么接触呀!刚才在那一旁录供词的官爷,写到半截就累得直揉手脖子,一看就是凡人。”

“……”

那般情景之下,她竟还能抽出精力观察这些毫末忽微之事。

庄和初自认为丝毫没有看轻这独自在皇城街巷间活出一方天地的人,可越是往深里看去,越是发现,她还远远不止于此。

案上有人早一步来备好的茶壶茶碗,庄和初边笑着,边拎起壶来倒出一碗,一手接过她抱在怀里的面具,一手将茶碗换进她手里。

千钟接到手里,一时没动。

茶碗中升腾出的热气一股股扑在她脸上,尽是一股粮食独有的温厚味道,颜色瞧着黑乎乎一汪,也不像是茶水。

庄和初觑见她慎重地把鼻尖儿凑上去,不由得好笑,板住脸唬她。

“这是孟婆汤,喝了它,也不必把你毒哑了。”

千钟手一顿,目光在碗中的汤水与庄和初的笑脸上兜转了几个来回,不知那机敏的脑瓜里转了些什么,忽然举起来一仰头,咕嘟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您别吓唬我了,这可不是孟婆汤。”

这当然不是什么孟婆汤,只是红豆薏仁水。

密牢里潮湿阴寒,常煮这些祛湿益气的汤水代茶,原是豆沙红的汤水,被青蓝火光一映,就成了黑乎乎的。

可庄和初就是想听她说,“为什么?”

千钟捧着喝空的茶碗,咂么了下嘴,一本正经道:“都说人喝了孟婆汤,就会把什么都忘干净,那这孟婆汤是个什么味儿,肯定也会忘干净了,孟婆哪用得着花心思把汤煮得这么香呀?我看,这得是神仙才能煮出来的琼浆玉液!”

说罢,还没忘了眼前这人,又郑重道:“您能指使神仙给您煮汤,可见您善心善行动天地,德高德深晓四方!”

庄和初有所准备,还是禁不住笑出声来,她能有心思寻摸出这么个刁钻的角度,从这一碗汤水上拐外抹角吹捧他,看来是当真一点儿也不怕了。

庄和初拎过茶壶,又将她手上的茶碗斟满,才问她。

“阴兵与孟婆汤是怎么回事,你都想明白了,这衙门是做什么的,想来你也明白了?”

千钟不敢说全都明白,但有一点确凿无疑。

只从那孟大财的惊惧里就看得出,皇城探事司这个衙门无论多么邪乎,归根结底,还是惩治恶人的。

“我刚才听着,那店家的包子铺,就只是皮面上的生意,背地里还有个赚大钱的买卖,是帮玉轻容那样的别国细作混进皇城来搞乱子,是吗?”

大差不离,庄和初点点头。

“您担的差事,就是对付这些人的吧?还有街上一直传说的,那些被阴兵带走的人,该也都是这样的恶人吧?”

见庄和初又点头,千钟才笃定地下了断言。

“那这就是个悄悄干大事儿的好衙门。”

她说话间,庄和初正拎着茶壶为自己也斟一碗,闻言一怔,一时不察,手上顿得久了些,汤水险些满溢出来。

形容这衙门的话,什么都有,可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一个“好”字。

庄和初好好掂量了一下这句话,一时也掂不出这其中有几分真意,又有几分是那“琼浆玉液”般的吹捧,便也不在这个无关紧要的字眼上深究,只从那个“悄悄”上说起。

“这衙门悄悄行事,也非是故弄玄虚。只是有些奸小藏得太深,若一味站在明处,就好似夜里提灯捕蛇,还未寻到毒蛇的踪迹,先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尽皆暴露在毒蛇面前。”

庄和初言至此处顿了顿,端起那斟得有些过满的杯子,浅浅一口喝到方便拢在手上的深浅处,将这小小一捧温热拢在掌心,举目往深处更幽暗的边角看去。

“总要有人比这些蛇蝎蠹虫之流隐匿进更暗的暗处,才好攻其不备,在他们成害之前,将他们铲除干净。”

这些话千钟大概听得明白,但左听右听,与她能挂上关系的,也就一桩。

“那……”千钟不安地磨蹭着手中温热的茶碗,壮着胆子问,“有人不小心发现了这衙门的人,怎么办呢?”

庄和初笑笑,也不再与她转弯抹角,“任何行事都免不了留有痕迹,为人觉察也是常情,司中自有一套应对,断不会伤害无辜性命。”

终于得了这句准话,千钟刚暗暗松下一口气,又听他话锋一转。

“但总有心怀不轨之人,忌惮这衙门的存在,想方设法要将这衙门从至暗之处挖出来。”

庄和初转手拿起适才搁在案上的面具,意有所指地扬了扬。

“眼下,就有人精心伪装成这般模样,混到了我的身边。若不尽快辨明此人身份,这衙门里每一个人,都将成为那些奸小的标靶,任人宰割。”

千钟怔然看着他手上的面具,思量间目光一垂,扫见套在自己身上这件过分宽大的黑袍,霍然明白。

她自知晓这是什么地方起,就一直在想,庄和初不要她的命,也没有道理白白告诉她这些事,还带她来看这么紧要的地方。

原本猜着,庄和初是有心招她进这衙门,可想了想,又觉着不像。

先前她说想到他手下当阴兵,他没说不行,可也没有应她。

而且,真要是当阴兵也就罢了,活人在皇城里,就连去运河边扛麻袋都得验看户籍,像这样紧要的衙门,哪容得她这种连生身爹娘都搞不清的?

想来想去,该就是有些非得她预先知道这些不可的差遣了。

只是究竟要差遣她什么,直听到这里,千钟才恍然顿悟,明白的一瞬,吸进肺腑间的明明还是阴寒的气息,却莫名觉得一片滚烫。

可庄和初终究还没说出口,千钟讶异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还是埋头喝口热汤,压了下去,一声没吭。

“如今,只大概知道,此人是裕王的手笔,且一定在我近旁,是我常日里非常熟悉的人,熟悉到我会被习惯障目,无法在此人言行之中捕捉端倪。同样,此人对我也太熟悉,若我突然打破习惯去做调查,必定会惊了他,所以……”

庄和初略一沉吟,终于徐徐道出今夜这一番周折的唯一目的。

“我想雇请你,为我找出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裕王:我真的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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