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盈未说出口的话只好咽了回去，倒也无妨，谢明蕴既不在，她正好慢慢思量。

今日着实冷了些，沐浴后夜风吹来，更觉浑身发凉。她抱着书缩在被窝里，仔细思考着该如何是好，眼皮不觉越来越重。

扶盈已不是万人之上的公主，真要论起来，谢明蕴无而她有的东西竟是一点也数不出来。

要不是认识到当初确是做得不对，她才懒得费这功夫。只是为着补偿之后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讨厌谢明蕴，才不是怜惜他......

门外喧闹渐消，不闻人声，灯火微暗，也到了该入睡的时辰。

“时候不早，祖母该歇息了。若无他事，明蕴便告退了。”谢明蕴未表露丝毫不耐，面上仍是端庄守礼，只在侧首时微微蹙眉。

他来谢府是为正事，即便实该探望谢老太，耗的时间也过长了。

谢明蕴自然知晓老太太是何意思，不过是年近古稀时日无多，欲弥合旧事，求些无用的天伦之乐而已。他知晓，却并不打算顺从谢老太心意。

谢明蕴少时的经历算不得温馨，无事可回忆，一夜净是无话强行找话。谢老太终是放弃了，离开时不忘将孙女推出去，“我也乏了，兰蕙替我送明蕴出去吧。”

“表兄请，”兰蕙垂眸走过来，接过一盏提灯，柔柔转身，“兰蕙为表兄引路。”

纵使谢府再大，好歹进出过多次，不至寻不回厢房。谢明蕴心下了然，微微颔首，“辛苦表妹。”

兴许是谢老太的意思，兴许是这表妹的意愿，虽然烦人了些，但还不好与谢府闹翻。

从咏州到上京，再至北地边疆，谢明蕴并非从未见过有意于他的女子，只是大多数明了他无意也便也不再纠缠。将扶盈带过来，应当能叫兰蕙死心。

只稍稍动了下念头，谢明蕴脑海中已浮现出扶盈的神情。她定然是不会乖乖听话的，也许还会趁机使些小性子，可惜总是一副明晃晃的防备，容易被三言两语骗过。

若是将她搅进这浑水，还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已快到所住的小院，兰蕙的步伐放慢了些，谢明蕴却突然快步越至前方，转身拱手道：“送至此便好，表妹早些安歇。”

兰蕙怔了怔，忙垂下头抚着自己的发梢，寻思着临别还要再说几句话，抬头时谢明蕴却已走远了。

她有些微恼，三表兄怎的如此不解风情，连话都不说两句便走了。立在院门望了片刻，兰蕙跺了跺脚，用手凉了凉脸上的热意，转身便向谢老太那处去了。

厢房中的灯火已熄了，不出所料，扶盈当然不会等他回来。谢明蕴还无睡意，揉了揉眉心，唇角慢慢泛出笑意，静悄悄回了自己的床榻。

谢府表面荣光，实则内里已近腐朽。不过三言两语的挑拨，谢明旭、谢明谦的矛盾便越发明显。他要做的不过是继续周旋，等着两人将事情闹大。照这个势头下去，回上京的时日应当比预想的要早些。

过些日子便带她上街裁几身衣裳，省得尊贵的扶盈公主觉着自己受了委屈。

次日天明前，他亦如昨日早起，着了件雪青缎子制的长衫，愈显清贵，抬步便向谢府大门走去。谢明谦在咏州衙门当值，为防隔墙有耳特请他到府外相商，倒是正巧能与张敬接洽一二。

难为张敬日日在衙门应付咏州太守，也是该将消息告诉他。

谢明蕴离开后不久，扶盈从屏风后探出头来，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蹑手蹑脚地在厢房内望了望，终于肯定人确实离开了。

她难得起得这样早，正是因兰茵约她出府。若是被谢明蕴知道了，也许不准她出去。

虽然她试图从他身边逃跑已有数次，但扶盈还是觉得他太过疑心了。

时节毕竟将近深冬，便是江南也不算暖和了。扶盈翻出件薄绒鹅黄小袄，在菱花镜前转了转，满意地点点头。

兰茵已在门口等着了，她来得早，差点撞上谢明蕴，下意识便想躲开。在檐下待他远去，兰茵这才左右张望着回去。

四老爷谢梓生怕女儿冻着，替她挑了件宽大的红色斗篷，将本就个子小小的兰茵裹得像个年画娃娃。“阿宛姐姐，你可来了！”远远瞧见扶盈，兰茵舍下身边丫鬟婆子便小跑过去。

扶盈不惯与人如此亲昵，即便被兰茵抱住，也只是虚虚地拢了一下她的肩膀，不自在地退了半步，“今日我们去何处？”

门外早已备了小轿，听得她问，仆役连忙引着二人上车。

时候尚早，兼之天冷，街上行人冷清，随着车轿一步一颠簸，沿街商铺也渐渐多了。

兰茵年纪尚小，即便被四老爷嘱咐了要买些书回来，第一个要去的也是裁缝铺子。此地远离京城，崇尚北地边塞纹样的风还未吹过来，扶盈瞧得顺眼许多。

江南的料子确与上京不同，可惜近日天气寒凉了些，咏州独有的轻薄软纱多被收起，只余些厚实的绸缎。

兰茵摸着一匹匹光滑的缎子满面欢欣，扶盈见惯不惯，只静静走在后头。她虽不语，店家却主动来搭话了。

“姑娘可有看中的布匹没有？或是有喜欢的成衣？咱家都是能为姑娘量身做的。”店家识人无数，一眼便瞧出她身上小袄是上京才有的料子。

扶盈摇摇头，纤纤素手自袖中探出，了无意趣地绞着衣袖。

她原也极喜欢这些，后来见多了也便觉着没意思。如今反过来一想，街上除了小点心摊子，也只有书肆她有些兴趣。

兰茵挑中了一匹水色云纹锦，正待量身做衣，扶盈等在一侧，寻思着该买些什么书，心中蓦地一惊。

她什么时候这样爱读书了？简直不可理喻。

强打起精神要往眼前的绸缎瞧，却怎么都觉着无聊。扶盈咬着下唇，神色严肃。

莫非真是被谢明蕴那可恶的家伙蛊惑了，连书也能看得下？

转念一想，她也曾听人说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么好的事，不能光叫谢明蕴一人占了。

那边兰茵已与店家商议好几日后来取衣裳，发觉扶盈脸色庄重，不由生出疑惑，“阿宛姐姐，出何事了？”

扶盈回过神，只道一声“无事”，莲步轻移先上了小轿。

又闲耗了一段光阴，兰茵在车夫催促下终于不情不愿地转向去了咏州城最大的书肆。

江南士族遍地，受此影响，咏州城追功求名之风盛行，城中书肆林立，除去学堂的学子，不少大家闺秀亦常常出入此处，谢氏更是其中佼佼者。

兰茵已学过几本启蒙的书，被催着再学难些的东西，因向父亲撒娇，她才有机会自己亲自挑选，当下便拉着扶盈一同进去了。

“阿宛姐姐，你可知什么有容易些的书吗？”对着满书架典籍，兰茵目不暇接，一时也忘却了不情愿。

她以为扶盈生得气度不凡，必定饱读诗书，故才向扶盈问询。

“这本如何？”听得兰茵主动问，扶盈微扬下颌，颇有些得意。幸好她读了些书，否则还真答不上来。

兰茵兴高采烈接过，随意翻了两页，笑容慢慢僵住。她确实不愿学太难的，可阿宛姐姐挑的也太过简单了。

反思自己是否说的不准确，兰茵悄悄将书放回，老老实实自己寻。扶盈全然不察，眼神飘到了另一处。

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与书肆老板争执，浑厚的声音叫人觉着耳熟，“店家何必如此小气？莫不是以为某不愿付账？”

“客官，这可是前朝孤本，不说咏州，便是到上京去也寻不到第二本。”书肆老板小心翼翼将那本泛黄书籍抱在怀中，摆手连连拒绝，“小店的镇店之宝，岂能让您拿走了？”

扶盈抿唇思索了片刻，总算将中年男子的形貌与名字对上——同谢明蕴一同南巡的官员张敬，倒是许久不见了。

“此书有什么好？为何要买？”她越过人群走了过去。

张敬也认出了她，眼皮下黑眼珠转了转，笑道：“读书人嘛，无非是喜欢收藏点珍本古籍，老板既不舍，也便只好罢了。”

扶盈却不这样认为，只当价钱不够高，略一停顿，便道：“一万两如何？”她觉着张敬说的有理，谢明蕴也是读书人，兴许会喜欢这东西。到时将古书带给他，也算结了当初故意刁难他的心结。

书肆老板见多识广，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财大气粗的主儿，张着口说不出话，抱紧书的胳膊已经开始松动。

“我家小姐说笑的。”张敬缓过神来，忙打圆场，“哈哈，店家生意兴隆，莫怪莫怪。”因着谢明蕴的面子，他不敢上手拉扶盈，只好伸直两条胳膊，拦住扶盈的路，将她驱得远些。

扶盈微有不悦，边小步挪着边回头问：“店家会答应的，怎的不要？”

“店家要是答应，姑娘又哪来这样多的银两？”扶盈这样自信，反倒让张敬有些怀疑。莫非谢明蕴私底下真贪了这么多钱，不然怎么养出这么个一掷千金的小妾？

从前做公主的时候，扶盈向来是要什么有什么，只知一万两能叫人屈服，不能就两万，从未考虑过钱从何处来。她很是认真地苦思了一番，谢明蕴究竟能不能拿出一万两。

拿谢明蕴的钱为他买书，扶盈丝毫不觉奇怪，反正昨日谢明蕴也是拿谢府的挂画送给四老爷。

“阿宛姐姐，你去哪儿了？”兰茵转头不见扶盈，焦急地四处张望。

见兰茵来寻，扶盈终是放弃了将古书买下来，随意挑了几本喜欢的便随她一同回府。

望着人远去，张敬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拍着胸口顺气。幸好他及时出言，否则他那位姓谢的同僚便要遭大罪了。

书肆中翻阅的人渐少，时辰亦是不早，他与谢明蕴约好日暮时商谈，也是该回驿站了。别了书肆，张敬行在咏州繁华街头，忽有一瞬恍惚，想起一件旧事。

先皇在位时，他不喜天子忠佞不分，一直未有升迁，也无资格入座天子宴席。只在极偶然的一次，他曾在上京城中见过天子最宠爱的女儿。

隔着一众随从仆役，公主真容模糊，立于一处商铺前，嗓音婉转柔媚，“一万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