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化云的顶头上司局长丁湘已经年瑜五十岁，去年因为腿疾提前退休了，只是偶尔还来局里看看，签签文件什么的。裴化云向她告了假，正好他大病初愈，都不用找其他借口。

他绕着弯多方打听，只说是想拜访一下当初救下的小姑娘，丝毫没有提起陈碗，走了好几趟当地的派出所，才最后摸到了江南枝园。

所以当他敲响门，嘴里插着牙刷的宋文奇打开门的时候，空气都好像凝滞了。

裴化云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沉默着，宋文奇嘴巴边还有牙膏泡沫，此时已经晚上六点，他衣冠楚楚，打扮得体，喷了香水，还临阵刷牙，鬼知道他是要去干什么。

“我谢谢你，你可来得真是时候。”宋文奇瞪了他一眼。

裴化云刚想怼他就被宋文奇的一个凶狠的眼神顶了回去。

宋文奇不明所以，“你是来看小景的吗？她出门写生去了，今天晚上都不会回来。”

裴化云摇摇头，“别装傻了，本来就蠢。陈碗将老的小的都交给了你，你呢？她把自己要去哪里告诉你了吗？”

宋文奇面上的表情也停滞了一刻，他也知道裴化云神通广大，陈碗的本事也就那么大，只要裴化云愿意深究，她想躲也难，“没有，她连招呼也没有打就离开了。”

宋文奇今晚本有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被裴化云一搅和，算是黄了，他满脑子都是陈碗，最后一点约会的好心情也消散了。

“她走之前的那段时间，就没有发生过其他的事情吗？”裴化云扭头看他。

“没有……”宋文奇犹豫片刻，又看向了裴化云，“不过非要说的话，就是你生病的事，她回来之后确实元气大伤。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裴化云脑袋里都是陈碗那颠三倒四的话语，一句有用的都挑不出来，但是陈碗好像问过自己最近处理的案件，在她的认知中，是裴化云最近处理的案件中有什么东西在影响自己吗？陈碗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人，究竟看见了什么？

可那起孕妇杀人案件表面上看起来已经圆满结束了，主角两夫妻死无对证，只剩活着的人没完没了地扯皮，但那些与裴化云都无关……不是他作的恶，又为什么会让他来承担后果？

陈碗看见了什么？是那些无可名状的东西伤害了她吗？

裴化云心下一沉，还是向宋文奇撒了谎，“只是我还没有好好向她道谢。”

宋文奇也嘴硬，不知道是在安慰裴化云，还是自我洗脑，“小碗这人心软，嘴上说不回来，说不定过几个月就玩腻了外面的，回家来了。”

裴化云语塞，宋文奇究竟是根本不知道陈碗是怎样的存在，还是知道了却不敢细想。陈碗不会回来，也回不来了。云阳博物馆即将举办开幕式，登时所有人都会看见那张她与姜易的合影，或许有些人不会放在心上，但如果被有心人看见，她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你会不会刚好知道她想去哪里？”裴化云光明正大地试探。

宋文奇干脆地摇摇头，“你认为小碗是那种会和别人谈心的人吗？”

“姜薇在家吗？我想和她谈谈。”

“您好，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裴化云坐在姜薇的床边，“我们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

房中的护工被暂时请了出去，姜薇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床边的仪器滴滴作响，机械的喧闹中还夹杂着一点诡异的寂静，裴化云只觉得自己伸出了一只手触摸死的边界。姜薇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了裴化云许久，似乎是在辨认他的模样。

裴化云毫不避讳她的眼光，双目直视地看了回去，甚至想从中找到一点陈碗的影子。

“记得，是你当时把小景救下来的。”姜薇过了许久才说。“多谢你，这孩子现在过得很好。”

裴化云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工作职责，不过我今天来打扰您还有别的事情……前段时间我读了本书，说的是近代史，里面提到了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

姜薇面无表情。

裴化云接着说道，“将军有位女儿，年岁与您相仿，恰好还与您同名……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姜易，姜照燃。”

姜薇甚至都没有眨眼睛，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他是谁？”

房间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直到裴化云一声叹息，拿出了手机翻出了那张他在博物馆偷拍的照片。

上面的陈碗带着罕见的真诚笑意，中伤了屏幕前脸色发黑的姜薇。

姜薇胸膛微微起伏，随即发出了几声冷漠的嗤笑，“我听宋文奇说你前段时间差点死了，现在看来是好全了？”

裴化云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却止不住的想到这老太太的语气也未免太像陈碗，简直是陈碗当着面在讽刺他。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自己去查吧，反正你也和我一样，离死不远了。”姜薇微微偏过头去，不看裴化云的脸。

“谢谢。”裴化云看向姜薇，“您这是在提醒我，再找下去，我会有生命危险吗？”

姜薇一言不发。

“陈碗不会回来了，是吗？”裴化云良久才开口说道，他在心里已经反复确定过这个事实，还是第一次将它说出口。

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句话好像咒语，他害怕一语成谶。

姜薇依然是不吭声，面无表情地躺在病床上。

“这张照片据说是姜照燃的棺椁里发现的，缝在他的枕头里。据说将军本人一生节俭，陪葬品极少，下葬时穿的衣物也只是普通的材料，考古队开发的时候棺椁里几乎只剩一具白骨，可这张照片却保存得极好。”裴化云说，“下个周六，云阳市博物馆就会开放，这张照片会作为中心展厅的重要文物对所有游客展出。”

“她再也回不来云阳了。”

这句话好像一把利剑贯穿了姜薇虚弱的身体，她在将死未死之时下了一次地狱。

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小石子，而陈碗不生不灭，她短暂又漫长的一生，仿佛只是陈碗的匆匆一瞥。

姜薇眼中有泪落下来，流了一会就卡在了脸上的皱纹里，裴化云也无法将她与黑白照片中，近百年前那个可爱的孩子联系到一起了。

“我于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姜薇自言自语，她不希望自己在她那里太重，担心她未来的日子没有这个拖累举步维艰，又害怕自己在陈碗那里真的轻如鸿毛，百年的陪伴什么都不是。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姜薇说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他，“标记过的位置，都是她待过五年以上的城市，陈碗不可能再去。”

裴化云看了许久，低声道了谢，默默离开了。

宋文奇表情阴沉，他在门口等着，相当有分寸地离房间门口几丈远，等到人出来之后带上门，和裴化云对视了片刻才开口问，“你要去找陈碗吗？”

裴化云已经把纸条放进了口袋里，只点了点头。

宋文奇看起来并不相信裴化云能做到，“她会听你的话回来吗？”

裴化云穿鞋的动作也一怔，老实说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做，唯一的想法就是在博物馆开馆之前找到陈碗，而找到她之后，该说什么，做什么，他毫无头绪。

即使博物馆里的那张照片不存在，陈碗也在云阳待了将近六年的时间，五十年以内，她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裴化云动作缓慢地将鞋穿上，不顾宋文奇在后面的劝阻，独自离开了。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博物馆里的那张照片交代清楚，算是他欠陈碗的。

裴化云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计划和行动，因此调查过程中也绕着弯，没人知道他在追踪陈碗，只当他是在为案件调查。

有了姜薇的提示，他也轻松了很多，按照陈碗购入的车票时间顺序，在地图上大致画了一个线路图，最终的目的地是西北的一个叫做溪齐的小城市，但是姜薇给的地图上，溪齐那块地方明晃晃地画着一个“七”，代表着陈碗曾经在这个地方住过七年。

不过是障眼法，陈碗如果真的回到了溪齐，也不至于买那么多火车票，弯弯绕绕的了。

溪齐，溪齐，他总觉得有点耳熟，但溪齐既无名胜佳景，也不曾青史留名，只是个几十年前改革开放后才逐渐发展的小城市，裴化云暂时想不起在哪里听闻过，索性就先放在一边。经过了几天的筛查，裴化云终于是确定了陈碗的所在。

陈碗行踪隐蔽，也不和任何人来往，如果不是偶然经过了一起普通盗窃案的现场，被当地民警记录下来，即使是裴化云，也很难找到。

她蜗居在城外一家证件不全的民宿处，独自占领了最高楼。

裴化云联合城市监管和消防部门给民宿找了不小的麻烦，几经折腾，才把顶楼的鹌鹑震下来。

陈碗背着一个和她人一样干瘪的背包，冒着雨就要从民宿后门离开。

只是裴化云挡住了她的去路。陈碗也不过惊讶了一小会，脸上的表情就变得玩味起来，“是你？我怎么说这行事作风这么眼熟，原来是你。”

裴化云面上有些尴尬，他本意并非如此，只是他也不能直接跑到陈碗的门口，将门一脚踹开。

陈碗身上已经湿了大半，五官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真切，身体有些歪斜地贴墙站着，一副据他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民宿的经营问题，和我没有关系，你挡错道了。”

裴化云没有贸然靠近，但语速极快，生怕陈碗不听，转身就离开，“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吧……我知道了你和姜家的关系，几十年前你和姜易拍的照片很快就要在云阳的博物馆展出，到时候……”

他的话音未落，陈碗却转身就要离开，仿佛他刚刚说得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你等等！”裴化云冲出了雨幕拉住了她。

陈碗脸上是毫不在意的戏谑，“你想我回云阳吗？”

“什么？”裴化云已经在大雨里面湿透了，他不能理解陈碗，更不理解自己，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调查，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追到这里来，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还要听她没头没脑的回答。

“我永远都不会回云阳了，你不是知道吗？”陈碗冰冷的脸上带着一丝诡谲的笑意，“这次你找到了我，下一次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吗？”

“或许你是好心，但是我不会领情。”陈碗说，“我不会再救你第二次。”

裴化云愣了愣，好像被戳中了穴位。

那么久的动荡年代，她活得如履薄冰，步步都艰难万分，近些年才算是蹭了一点时代的光，也能从晦暗处探出头来了，是他亲手又把她推了回去。

陈碗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她在雨中的步伐很慢，却始终没有回过头。

裴化云一路沉默地回到了民宿，陈碗大概是砸了大把的钱，既没有登记身份信息，也没有和民宿里的任何人交流，她几乎没有存在感，民宿的老板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他短暂的旅程无疾而终，计划也就此不了了之。